第一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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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位客人,急忙坐起來,揉揉眼睛。

    這是個老頭,看樣子是六十上下的人了,白花花的頭發,幹癟的臉,留着幾根胡須,收拾得還利索。

    他起床來,把破被子往牆邊推進去,讓出床沿來請客人坐。

     “你這位同志貴姓呀?是年前就來的工作同志嗎?”老頭見杜為人坐上他床邊,翻看賬本,不覺高興地問道。

     老頭叫丁桂,是個無兒無女又無家的人,原先是個拉大鋸解木闆的木工,經年在外地替人家解闆,年歲大了才在村裡定居下來。

    這些年來他就守着這個磨坊。

    磨坊原先是一個姓梁的富農和地主何其仁兩家共同開的。

    後來姓梁的因為賭輸了錢,才把自己那一份頂給了何其仁。

    解放後,何其仁因參加土匪暴亂,被政府給鎮壓了,這磨坊也被沒收歸農會管理,作為全村的公共财産。

    主人換了,丁桂的工作卻仍然不變。

     “何其多跟何其仁是弟兄倆吧?”杜為人問。

     “同一個祖宗,可不同一個娘胎。

    ”丁桂答。

     接着老頭同杜為人講起鄉裡的事。

    解放前,這個鄉的大小事情,不是嶺尾的何家就是長嶺的覃家講了算。

    不管什麼,隻要這兩家老爺講了話,就同鐵釘釘到木闆上,别人誰也不能動了。

    況且兩家人又是世代聯系,何家有人在外做官,覃家在鄉裡是大财主,互相包庇,實際上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有錢,白的也能把它說成黑的。

    解放後,何其仁自己找死,去當了什麼土匪司令,叫解放軍追到山裡打死了。

    長嶺的覃家會看風轉舵,表面上表示擁護政府,現在倒沒事。

     “現在村裡辦事的幾個幹部還得力吧?”杜為人把話題轉了一下。

     “你說的農會幾個人吧?他們,唔,同志們來了,會慢慢看得見。

    ”老頭講到這裡就把話煞住,不肯往下說了。

     “你老人家過年,農會不給一點打賞呀?”杜為人看見放在屋角的小鍋和碗筷上都蒙着一層灰,好像幾天沒有開鍋的一樣,牆上挂着一株小小的包心菜。

     “什麼賞也沒得呵,倒是有的好心人給留下一斤兩斤糯米,我一個老頭拿來也沒法弄,煮糖粥又沒得糖,包粽粑沒葉子。

    從前給地主幹,年三十晚,就是冷飯剩菜,也還給吃一頓呢,現在給農會幹,以為給自己人辦事總好一點吧,誰知道連剩菜冷飯也見不到影。

    他們幾個,我算是看透了,肚裡裝多少屎都瞞不了我。

    蘇紹昌嘛,是個不敢占人家便宜,也不給旁人半點方便的人,害人,他做不了,幫人,他也不幹。

    梁正呢,是個‘旱天雷’、車大炮家夥,壞事做得出,好事做不了。

    趙佩珍,是個騷貨,誰都跟。

    ” “照你看,都沒個好的啦?”杜為人含笑地說道。

     “好人是有,都沒出頭呢。

    就同這時辰一樣,種子還在土裡,沒長芽呢!你吸煙吧?”老頭從床頭拿起用細細的竹子做的煙鬥,裝上煙葉,點上火吸起來。

     他一邊吸煙,一邊沉思。

    一會兒,他才擔心地低聲說: “不過,杜同志!我說的話,你可别說是我講的呵!反正你在這多待幾天,慢慢就都品得出來了。

    是馬就充不了麒麟,是不是?” 杜為人從磨坊出來,就打小河上壘起的石墩走過河去,穿過一片竹林才走到嶺尾村頭。

    村頭現在正走來一個既像紳士又像商店老闆的人。

    他穿着咖啡色華達呢的中式上衣,下身是西裝褲;腳上是一雙禮服呢的圓口便鞋,頭上戴的是一頂深灰色的呢帽子,胖胖的圓臉上布滿了憂郁的神色。

    他擡起頭正碰着杜為人炯炯的目光,愣了一下,但立即裝笑臉說:“新到的工作同志吧,回頭請到敝舍坐,兄弟正要到區上去給首長說個話,失陪,失陪,回頭見,回頭見!” 杜為人點了點頭,輕輕地應了一句:“回頭見!”讓這人走過以後,才再回頭去看他的背影,他手上還拿一把透明的塑料把子的雨傘。

    “他可能就是何其多了。

    ”杜為人想。

    轉過頭來,梁正已經站在他面前。

    他一身收拾得很整齊,一套藍色斜紋布的中山裝,一雙球鞋,小口袋還插着支水筆。

    他說,今年他領大家鬧醒獅隊,今晚要到麻子畲去給土改團和區府拜年,現在,先去接個頭。

     “你是新來的杜隊長吧?”梁正說完他自己的事,問。

     杜為人盯着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那,我叫别人去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