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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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是把黃昏的夕陽當成了黎明的曙光。

    我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睡得實在,沒有做夢,沒有中斷,也沒有間歇。

    我感到既沉重又輕松,我放下了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包袱。

     在一張椅子上等着我的是一些幹淨的衣服和一雙适宜走路的皮鞋,皮子很軟但很結實,是一雙沒有穿過的鞋子,在我寫東西這一刻我還穿着這雙鞋子。

    我穿好衣服時,看見一個男人在鏡子裡看着我,一個我好像在上一輩子認識的男人。

     主人坐在外邊的一張凳子上,就在他的住宅外面,跟昨天一樣。

    他抽着煙鬥,朝夜空吐出一縷縷白煙,白煙散發出蜂蜜和蕨類植物好聞的味道。

    他請我坐到他身邊。

    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此前我還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

     “我叫布羅岱克。

    ” 他抽煙略微用力一些,他的臉有一會兒消失在芳香的煙霧裡,然後他非常輕聲地重複說: “布羅岱克……布羅岱克……您接受我的邀請,我非常高興。

    我猜想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才能到達您的家……” 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我已經失去了說話的習慣和思維的習慣。

     “您别誤解我的話,”老人又說,“但有時候最好别回到原來離開的地方。

    人都能記住自己留下的一切,但卻永遠不知道他會再看見些什麼,尤其在人們持續發瘋了這麼久之後。

    您還年輕……想想我說的吧。

    ” 為了再點燃已經熄滅的煙鬥,他在石凳上劃一根火柴。

    太陽已經徹底落到世界的另一邊,在塊塊土地之間留下了淡淡的紅色,紅色慢慢散開,有如一團團微火,最後在田野間劈啪作響。

    在我們頭頂,一朵朵黑雲在發白的天空湧動,幾顆星星開始在最後幾行雨燕和最初幾行蝙蝠之間閃爍。

     “有人等我。

    ” 我好不容易說出了這一句話。

     老人慢慢搖搖頭。

    我又成功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卻并沒有說出誰在等我,沒有提艾梅莉亞的名字。

    我把她的名字深深地藏在我心裡,藏得那麼深,我真怕讓它從我心裡冒出來,仿佛它一出來就有迷失的危險。

     我在老人家裡住了四天。

    睡得像睡鼠,吃得像老爺。

    老人慈祥地看着我,侍候我吃飯,但他自己從不吃東西。

    他有時沉默不語,有時與我聊天。

    那是單聲聊天,永遠是他一個人說話,不過這樣的獨白似乎并不讓他感到不高興,奇怪的是,我自己也饒有興趣地聽他在我身邊說出的每一句話。

    由于那些話,我感覺自己逐漸回到了語言裡,在語言的背後,人性,雖然還很淡薄、虛弱,還處于疾病狀态,卻站住了腳,而且渴望着痊愈。

     一天清晨,天還很早,曙光初現,嫩草和露水香味也随着曙光進入了住宅。

    我已經恢複了些許體力,所以決定啟程。

    我的頭發也一片一片長起來,讓我看上去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而醫生卻說不明白這病人得的是什麼病。

    我的臉色仍舊灰黑有如淤泥,眼睛也還深陷在眼眶裡。

     我昨晚已經告訴老人我準備繼續我回鄉的路程,所以他在門前等着我。

    他送給我一個灰毛呢皮背帶的口袋。

    口袋裡裝了兩個偌大的圓形面包、一長條肥肉、一根粗大的紅腸,還有一些衣物。

     “帶上這些東西,”他說,“正合您的身材。

    是我兒子過去的東西,但兒子不會回來了。

    這樣處理無疑更好些。

    ” 我好像一下子感覺到我剛拿過來的口袋變得沉甸甸的。

    老人向我伸出手。

     “一路平安,布羅岱克。

    ” 他的嗓音第一次顫抖起來。

    我抓住他那黑斑點點的手,手很幹,很涼,在我手心裡蜷縮起來。

    他的手也在顫抖。

     “我請您,”他補充說,“原諒他……原諒他們……”他的聲音在喃喃的話語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