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直把我圍到我家。

    尤其是有些人,他們一看見我便悉數躲進自己的家裡,然後麻利地把家門關上,仿佛我是滿載着災禍或仇恨回來複仇的,仿佛我會把這一切都像播撒冷卻的骨灰一樣散播在空中。

     假如我有“另外那個人”的天才,我會用顔料和畫筆把這些人的群像畫下來,尤其要畫他們的眼睛,當時,在那些眼睛裡我隻看到了驚異,然而到如今,我似乎更明白了,實際上在那些人眼睛裡有一大堆的東西:夏天總會在特勞爾普林茨樹林空地幹泥炭地上留下一些水窪,水窪裡有許多浮動的腐爛物,當中有些極細小的生物,那些人的眼睛流露出來的東西,就像那些細小生物準備撕咬羁絆它們有限前途的一切時那種表情。

     我剛離開了那片土地的中心。

    我很走運,我,竟能從“火山口”逃出來,順着它的内壁往上走,對我來說,每走完一米都似乎是一次起死回生。

     不過我全身看上去仍然像一個死人。

    在我的長途跋涉中,每經過一個地方,孩子們都哭叫着逃掉,仿佛看見了什麼鬼魂,而成年男人和女人則從家裡跑出來,走到我身邊,甚至想摸摸我,圍着我轉來轉去。

     有時,也有人給我一點面包、一塊奶酪、一個在火炭下燒熟的土豆,但也有人朝我扔小石子兒,吐吐沫,罵髒話,好像他們遇到的是個幹壞事的人。

    與我剛離開的那一切相比,這一切都不算什麼。

    我深知我離開的那地方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遠了,而且那不是以真正的公裡來計算的問題。

    我來自一個在他們腦子裡并不存在的國度,一個任何地圖都從沒有提到過的國度,一個任何文字都從沒有描述過的國度,一個在幾個月裡從地下鑽出來的國度,然而,對這個國度的記憶在今後的幾個世紀裡都将困擾人類。

     我如何能走那麼多路,如何能赤腳踏遍所有的田野小道,我還真說不清楚。

    也許幹脆就是因為我已經死了,隻是我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是的,也許因為我已經死了,跟其他人,跟其他所有人一樣,死在集中營,但我并不知道,我不願意知道,由于我拒絕死亡,我終于騙過了地獄—真地獄—看守們的警惕性,他們眼看在那個時段如此衆多的人到達地獄的門口,便讓我先回到人間,心想,不管怎樣,我總有一天會回到那一大群人當中就位。

     我走呀,走,走。

    我朝艾梅莉亞的方向走。

    我向她走去。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不停地對自己說,我在朝她的方向往回走。

    在前方的地平線上有她的臉龐、她的溫柔、她的歡笑、她的皮膚、她天鵝絨般沙啞的嗓音、她的外地口音,那口音使她說每一句話都笨拙得像孩子在石子路上踉踉跄跄,險些絆倒,又趕緊站穩,然後大笑一樣。

    還有她身上蘊涵着空氣、沐浴露和陽光的香味。

    我與她談着話。

    我對她說我回來了。

    艾梅莉亞。

    我的艾梅莉亞。

     我畢竟應該說,我在長途跋涉中遇到的那些人,并非每一個都待我如野狗,如得了瘟疫的乞丐。

    也還有這樣一位老者。

     一天晚上,我來到一個奇迹般幸免于難的鄉鎮,鄉鎮坐落在邊境的那一邊,在他們—“同根兄弟”—境内,鎮裡所有的房屋都挺立在那裡,毫發無損,既沒有開膛破肚,也沒有屋頂不知去向,而且全鎮沒有一個農莊毀于戰火。

    教堂屹立如初,保存完好,它守護着腳下小小的墓地,墓地一邊是一個個精心管理的蔬果園,另一邊是椴樹林蔭道。

    沒有商家被搶劫,鎮政府平安無事,漂亮的棕褐色奶牛在那些偌大的水泉邊的水槽裡靜靜地喝水,奶牛的眼睛顯得祥和平靜,看牛的少年在将它們趕回去擠奶之前,在它們旁邊玩一個紅色的木陀螺。

     那位老人坐在房屋前面的一條長凳上,那是鎮裡最後一排房屋中的一座。

    老人似乎睡着了,雙手放在一個枸骨葉冬青木的拐杖上,煙鬥已經熄滅。

    他的臉被一頂氈帽遮住了一半。

    我聽見他叫我時,我已經在他前面走過去,他的話音很緩慢,總之,聽起來仿佛有一隻充滿兄弟情誼的手放在你的肩上:“過來……來吧……” 一時間,我以為我是在夢中聽見了他的聲音。

    “沒錯,我是在跟您說話,年輕人!” 他叫我年輕人,這顯得滑稽,我甚至想笑。

    但我已經不會笑。

    我嘴上的肌肉、我的雙唇、我的眼睛已經不會笑,而且我被打碎的牙齒還讓我感到疼痛。

     我已經不再是年輕人,我在集中營裡老了幾個世紀。

    我曾探讨過這個問題。

    但随着在那邊的我們這些人奇特地學着适應新的身份,我們的身體卻在蒸發。

    而我,像台球一樣順利打出去之後,我竟看見我的皮連上了我的骨頭。

    我們最後全都變得何其相似。

    我們都變成了彼此相同的影子。

    他們可以把我們混淆起來,也可以每天在我們當中消滅幾個,因為他們可以馬上再加進去幾個,這樣做誰也看不出來。

    因為待在集中營裡的人永遠無一例外,都是同樣骨瘦如柴的體形,同樣瘦削的臉。

    我們已經不再是我們自己,我們已經不屬于我們自己,我們已經不再是人。

    我們隻是一個抽象的種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