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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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迪奧代姆比我年長,但我們倆互相理解有如同伴。

    他隻要有時間,總喜歡陪我去做動植物名錄。

    我非常樂意跟他閑聊,因為他是一個很不尋常的人,他經常—并非一直,而是經常智慧過人;他知識廣博,顯然比他自己認為的更見多識廣;他非常善于閱讀、寫作和計算,而且正因為如此,前任鎮長讓他當上了小學教師,盡管他并非本鎮的人,盡管他來自本鎮南邊的一個小鎮,離這裡有四個小時的步行路程。

     迪奧代姆已經在三周前去世了,他死亡的前因後果是那樣奇特、那樣不明不白,這使我對我覺察到的我周邊的蛛絲馬迹更加提高了警惕,也讓我腦子裡逐漸産生着恐懼,因此,在他去世後的第二天,我就着手寫這個故事,在那些人要求我編寫的“報告”之外另起爐竈。

    我同時寫兩個報告。

     迪奧代姆的業餘時間大部分用在研究本鎮的檔案資料上。

    有時我看見他的窗戶一直亮到深夜。

    他單身獨居在學校上邊一個十分狹小的住所,既不舒适又積滿塵土。

    他的全部動産就是書籍、文件和昔日的簿冊。

    “我希望做的事,就是了解,”他有一天對我承認說。

    “大家從來就什麼也不了解,或者隻了解很少的事情,”他繼續說。

    “人們活得有點像瞎子,而且,一般說,他們覺得這就夠了。

    我甚至認為那就是他們所追求的,避免頭疼頭暈,填飽肚子,睡覺,血氣太盛時鑽到妻子的大腿當中去,有人叫他們打仗就去打仗,然後死去,也不清楚死後等待他們的是什麼,但仍然希望有什麼東西等待着他們。

    而我,從小我就喜歡各種問題,而且喜歡探詢解決問題的途徑。

    另一方面,我有時也隻知道途徑而并沒有答案,但這也算不得什麼:因為我已經有了進步。

    ”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離開了人世,這迪奧代姆,由于他總想了解一切,由于他對無法解釋的事,對人們永遠不應該知道的事進行說明,作出解釋,他才離開了人世。

    在當時,我并不太清楚我能對他說些什麼。

    我相信我那時笑過。

    笑,那不用花大力氣。

     然而,另外一次,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我們談論的卻是奧施威爾,談他的暗道門和門上那句話。

    那還是在戰前。

    波樸切特還沒有出生。

    我和迪奧代姆,我們當時坐在布倫科普夫山頂牧場齊根割過的牧草上,那裡正是去杜拉山谷的通道,再那邊就是邊境了。

    下山之前,我們休息片刻,旁邊有一個耶稣受難雕像的十字架,耶稣的面容有些奇特,看上去像黑人或者蒙古人。

    天已接近黃昏。

    從我們休息的地方可以遠遠看見我們小鎮的全貌,好像單用一個手心都能把它握住。

    看上去就像兒童玩具裡冒出來的一個個小房子。

    美麗的夕陽将那片恰好被春雨濡濕的屋頂照射得金光燦燦。

    那裡的一切都散發出蒸汽,因為距離較遠,色彩斑駁的一縷縷煙霧緩慢而又懶洋洋地與抖動的空氣交融,使天際顯得煙雨蒙蒙,幾近生氣勃勃。

     迪奧代姆從他的衣兜裡取出幾疊紙張,然後給我朗讀他正在創作的小說的最後幾頁。

    寫小說,那是迪奧代姆的癖好。

    他至少是每年一本地寫,寫在揉皺的紙上,寫在包裝紙上,寫在标簽上,寫完就保存起來,從不給别人看。

    我是唯一聽到他不時朗讀一些片段的人。

    他朗讀着,但從不希望從我這裡聽到什麼。

    他并不問我有什麼意見,也不問我對他的小說有什麼想法。

    這樣更好。

    要不,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判他的小說。

    那都是些大體雷同的故事,情節複雜,遣詞造句拐彎抹角,拖沓冗長,講的都是些陰謀詭計、深洞藏寶、少女被俘之類。

    我很喜歡迪奧代姆。

    我也非常愛聽他說話的嗓音,那嗓音讓我昏昏欲睡,讓我感到溫暖。

    我觀看着眼前的風景,聆聽着他那音樂般的聲音。

    那真是美好的時刻。

     我從不知道迪奧代姆的年齡。

    有時我覺得他很老,有時我又認為他僅僅比我大幾歲。

    他的面容充滿自豪。

    他的面部輪廓酷似希臘羅馬像章上人物的輪廓。

    他那略微披肩的漆黑的卷發使我想起遠古時代的英雄,那些在悲劇和史詩裡睡過去了,但某些巫術或魔法有時又能使之蘇醒或者徹底斃命的英雄。

    或許還會想起古代的某個牧羊人,衆所周知,那些牧羊人大多是神祇喬裝改扮的,為的是到人間引誘衆生,使他們得到指引或萬劫不複。

     “腹心相連……一句滑稽的格言,”迪奧代姆作結論說,嘴裡還嚼着一根小草,這時,夜幕已逐漸在我們身邊降臨。

    “我在想,那老頭是從哪裡找到這句格言的,是在他自己腦袋裡,還是在某一本書裡。

    有時,人們可以在書本裡找到好多離奇古怪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