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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這條山路的台階上,隻見山路往下轉了一道彎,便消失了。

    面前,隻有一段路,不超過百來米;路面鋪着瀝青,雖然太陽藏在雲層後,可它的光線仍照得路面閃閃發光。

    突然,我聽見一個沉悶的聲音朝我傳來,我往路下方一看,隻見慢慢地出現了一個老太婆的身影,簡直慢得可怕,那個老太婆胖胖的,模樣醜陋,身着一件肥大的花布寬袖外套,外套像一面旗似的圍着她飄蕩。

    我首先看到了腦袋,然後是上身,髋,雙腿,最後,是整個人。

    她正艱難地往山上爬來,什麼也不想,大喘着氣,像隻奶牛似的,兩條粗大的患濕疹的腿在瀝青路面上拖拉着。

    我親眼見她突然從山下冒了出來,好似從浴缸裡突然出現,上山朝我走來。

    她那微弱的身影像個黑點,顯現在布滿雲彩的天際。

    她是,是這樣——她是天地間唯一的一個活動點。

    周圍,大自然全都是一個模樣,靜止不動——除了,怎麼說呢,除了在她腦袋四周形成的一個光暈,仿佛藍天和大地是她的頭發。

    城市向大海延伸,小河向大海流淌,高山渾圓如故,青煙始終直線上升。

    但是一切都是以她的腦袋為起點。

    仿佛這一切全都失去了平衡。

    全都變了模樣。

    是她,你們明白吧,原因在于她。

    是她創造了這一切。

    青煙,對,完全是人的一個玩意兒。

    城市,河流,全都如此。

    海灣也是。

    高山,山上不見樹木,到處都是電線杆,還有一條條小路和渠道。

    大道,小路,牆壁,房屋,橋梁,堤壩,飛機,如此等等,都不是螞蟻!而是她。

    是她。

    一個微不足道的老太婆。

    又醜又胖。

    甚至都無法生存下去。

    人體組織全報廢了。

    盡是蜂窩組織炎。

    走不直。

    腿上紮着繃帶,靜脈曲張,身上某個部位長着癌,肛門癌,或别的什麼。

    是她。

    地球圓圓的,很小很小。

    人們拿它到處做交易。

    地球上沒有一塊地方,你們聽清楚,嗯,地球上沒有一塊地方沒有路,沒有房屋,沒有飛機,沒有電線杆。

    要是想想自己竟屬于這種人類,豈不會氣瘋了?是她。

    就是她,一包破爛,盡是内髒,盡是髒乎乎、血糊糊的東西,就是這種蠢物,長着厚厚的眼睛,幹鳄魚的皮,鲸魚的須,硬邦邦的子宮,被掏得空空的腺,肺,腫腫的甲狀腺,黃黃的舌頭,準備結結巴巴說幾句……發出像被殺的奶牛似的号叫……那沉悶的叫聲……哞哞……哞哞……鼓得像球似的肚子……布滿皺紋的皮膚……還有那個腦袋……光光的……胳肢窩盡是毛,七十五年來一直汗津津的,都漚出了口子。

    就是她。

    她……你們——你們明白了?” 亞當愈說愈快,快得到了不分句子,不再設法讓人聽懂的程度。

    此時,他已經被逼得緊靠在油漆的鐵欄杆上;全身隻見一個腦袋,露在人群之上,以某種預言家的姿态,以某種友好的形式,面對大庭廣衆。

    他成了衆矢之的,人們對他指指戳戳,要去喊警察,去找照相機,對他任意嘲笑或侮辱。

     “要跟你們說。

    等等。

    能跟你們講個故事。

    你們知道。

    就像在廣播裡。

    親愛的聽衆。

    我可以讨論。

    我可以跟你們讨論。

    誰願意?誰願意跟我說話?嗯?咱們可以就某件事讨論讨論?可以談談戰争。

    就會爆發一場戰争——不會……那就談談生活費。

    土豆價格多少?嗯?據說今年土豆個頭很大。

    而蘿蔔個頭很小。

    或者談談抽象畫。

    要是誰都沒有什麼可說的。

    你們沒有什麼可說的?那我可以講個故事。

    是這樣的。

    我可以編造寓言。

    當場編。

    聽着。

    我這就告訴你們一些題目。

    聽着。

    矮棕榈夢想周遊東歐的傳說。

    或者。

    一隻被推銷員變成姑娘的白鹮。

    或者。

    兩隻嘴巴的怪人阿斯德魯巴爾。

    還有。

    狂歡節之王與一隻蒼蠅的愛情故事。

    或者。

    佩洛波納茲國王後澤奧尋找寶物花邊排箫記。

    或者。

    狂人的勇氣。

    或者。

    如何捕殺響尾蛇。

    這很簡單。

    隻需要了解三點。

    響尾蛇。

    很傲氣。

    不喜歡爵士樂。

    一看見火絨草,就犯蠟屈症。

    那麼。

    應該這樣下手。

    您拿起一支單簧管。

    您見到蛇時,給它扮鬼臉。

    既然它們很傲氣,它們便會發怒,朝您沖來。

    這時。

    您就沖着它們演奏《藍月亮》或《隻是個舞男》。

    用單簧管吹。

    它們不喜歡爵士樂。

    這樣,它們便會停下來。

    猶豫不決。

    就在這時,您掏出來。

    您從口袋裡掏出一朵真正的雪地裡生長的火絨草。

    它們馬上就會犯蠟屈症。

    這時,隻需伸手去抓,并對着它們身上的某個部位輕輕地哈氣。

    待它們醒過來。

    它們發現自己已經不複存在。

    不再是什麼響尾蛇。

    由于它們傲得可怕,準會受不了。

    它們甯願自殺。

    于是,便屏住呼吸。

    一憋就是幾個小時。

    直到它們自己憋死為止。

    它們成了黑乎乎的一團。

    你們聽到了?等等。

    ” 在十四點十分至十四點四十八分之間,亞當一直在講着。

    圍觀的群衆明顯增多。

    他們開始真的顯示出了保留的神色。

    陣陣感歎聲不時蓋過亞當的講話。

    他愈說愈快,愈說愈不清楚。

    由于疲憊,他嗓音變得嘶啞,臉上出現了某種神經質的氣色。

     此時,他額頭正中刻着兩條深深的皺紋,耳朵發紅。

    衣衫緊貼在後背和肩膀上。

    他說了這麼多,又這麼大喊大叫,結果呢,他根本沒有制服聽衆,相反,他跟聽衆結成了一體,尖尖的腦袋,長滿頭發,胡須,在人群間晃動着,似乎是長在别人的身上;絕望并沒有把他擊垮,反而塑造了他,把他塑造成了一尊人頭雕像。

    仿佛在一場特殊革命的前夕,人們對他刻骨仇恨,在暗中砍了他的腦袋,又像是在過去,人民群衆被英雄所喚醒,在那黏糊糊的人海之中高舉着一顆還活着的高貴的腦袋。

    兩隻既無辜又無恥的眼睛在眼眶裡瘋狂地閃動,被形形色色的荒唐念頭所左右,仿佛像彈子般在線網裡來回滾動。

    就這樣,他們全都結成了一體,肉體與汗水混雜在一起,外表不可分割,被夾雜進去的一切全都無法生存下去。

    陣陣喧嘩聲,大笑聲,嘲弄聲,馬達聲,喇叭聲,還有海聲或船聲,不再存在任何邏輯的聯系。

    隻見你來我往,亂哄哄的,彼此沒有聯系,那聲音,那色彩,就像出現了一場騷亂。

     事實真相難以描述,一切都以令人恐怖的速度在發展。

    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

    人群中出現了騷動,也許還有怒罵。

    然後,一切又趨于正常。

    除了這一出人意料的異常情況之外,并沒有任何偶然的因素。

    我想說的是,一切都是那麼簡單,那麼自然而然,以至這樣一陣騷動,人們至少為自己赢得了兩個小時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