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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時值酷暑,有個人坐在一扇敞開的窗前,這是個身材異常高大的小夥子,背稍有點駝,名叫亞當,亞當·波洛。

    他像是個乞丐,四處尋找陽光,有時坐在牆角,幾乎不挪身子,一呆就是幾個鐘頭。

    他從來不知自己的雙臂派何用場,通常讓它們順着軀幹晃動,盡可能不碰一下。

    他好似那些染病的動物,動作挺靈巧,藏在洞穴裡,嚴密戒備着危險,戒備着來自地面的危險,它們以自己的皮毛為掩護,幾乎與地面渾為一體,難以分辨。

    他躺在敞開的窗戶前的一把長椅上,光着脊背、腦袋、雙腳,斜對着天空。

    身上,他隻穿着一條本色的破布褲子,汗漬斑斑,褲腿一直卷到膝蓋。

     黃光正面打在他的身軀上,但沒有反照:黃光立即被潮濕的皮膚所吸收,未反射出一絲光亮或發出任何微弱的反光。

    他自己心中有數,一動不動,隻是不時地把香煙送到唇間,吸上一口。

     當香煙抽盡,燒到他的拇指與食指,不得不扔到地上時,他才從褲袋裡掏出一塊手絹,大大咧咧地揩拭胸脯,前臂,脖根與腋窩。

    一旦揩去一直保護着皮膚的那層薄薄的汗泥,皮膚即刻閃現出火一般的光亮,且亮中透紅。

    亞當站起身來,較為快速地走向屋子深處,走向陰涼的地方;從扔在地上的一堆毯子中拎出一件舊棉布襯衣,不知是絨布襯衣還是平布襯衣,抖一抖,往身上一套。

    他一彎腰,衣服便裂開個口子,正好在後背正中兩塊肩胛骨間,口子裂得很有特色,像一塊硬币大小,恰巧豁露出三條尖尖的椎骨,緊繃的皮膚下,像是指甲上套了一層橡膠薄膜。

     亞當連襯衣的扣子也沒扣,從毯子間拿出一個黃色的筆記本,像學生作業簿那樣大小,本子的首頁寫着擡頭,像是一封信的格式: 我親愛的米雪爾: 接着,他又回到窗前坐下。

    此刻,衣服緊貼着他身子的兩側,為他擋住了陽光的直接照射。

    他打開膝蓋上的筆記本,翻了翻本子裡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片刻,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圓珠筆,念了起來: 我親愛的米雪爾: 我多麼希望房子一直都空着。

    但願主人不要很快歸來。

     近段時間以來,我所夢寐以求的生活是這樣的:在窗下面對面放置兩把長椅,這樣到了正午時分,我就可以躺下, 迎着太陽睡大覺,面前就是一片風光。

    聽别人說,那風光美極了。

    要麼我就迎着陽光側過點身體,突出我腦袋的黑影。

    四點鐘,若太陽西沉了,或者光線更直了,我就伸展開身軀,此時,太陽約摸挂在窗戶的四分之三處。

    我看着太陽,它圓圓的,整個兒倚靠着窗台,倚靠着大海,也就是倚靠着天際,完全是垂直的。

    我任何時候都呆在窗前,自信所有的時光都默默地屬于我,而不屬于任何人。

    這真滑稽。

    我就這樣一刻不停地迎着太陽,幾乎一絲不挂,有時幹脆赤身裸體,細細地觀看着天空和大海。

    我真高興人們都以為我死了。

    開始我不知道這座房子是廢棄的,這可是不常出現的好運氣。

     當我下決心住到這兒來時,我帶上了所有的必需品,像是去垂釣,到了夜裡又摸回家,把我的摩托車推進海裡。

    就這樣,我讓大家都以為我死了,我再也用不着讓人相信我是個活人,而且為了讓自己活着,還得做許許多多事情。

     滑稽的是,一開始大家就沒有注意什麼;我幸虧沒有多少朋友,也不認識姑娘,因為往往是這些人先來跟你啰唆,讓你别再犯傻,還是回到城裡去,像以前一樣另起爐竈,當作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也就是說,仍舊是老樣子,咖啡、電影、鐵道,等等。

     我時不時到城裡買些吃的,因為我吃得多,也吃得勤。

    誰也不詢問我什麼,我也沒有多少可說的;這并不讓我感到難受,因為多年來,人們已經讓我習慣于不吭聲了,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被人當作聾子,啞巴,瞎子。

     他停了數秒鐘,在空中轉了轉手指,像是放松放松;接着,他重新朝筆記本俯下身子,太陽穴上的青筋鼓鼓的,蛋形的腦殼上披着濃密的頭發,任憑太陽猛烈照射;這一次,他寫道: 我親愛的米雪爾: 多虧了你,米雪爾,因為你的存在——我相信你——我與塵世才有了唯一可能的接觸。

    如今你在工作,你常到城裡去,置身于十字街頭,置身于閃光信号燈中,上帝知道還置身于什麼之間。

    你跟不少人說你認識一個十足的瘋家夥,孤獨一人生活在一座廢棄的房子裡,他們都問你,為什麼不把他關進瘋人院?我呀,告訴你,我并不反對,我可不怕難為情,我覺得這也不失為一種方式,就如另一種方式一樣,住着一座漂亮的房子,擁有一座法蘭西式的美麗的花園,有人侍候你吃喝,安安逸逸地度完人生。

    其餘的一切無關緊要,這并不妨礙人們發揮想象力,寫出類似這樣的詩句: 今日,是老鼠的日子, 是出海前的最後一天 你呀,幸虧你在成堆的記憶中還隐約可見,就像在玩捉迷藏,我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瞥見了你的眼睛,手,或頭發,一想到這一切,我便再也不被表象所迷惑,聲音尖利地喊叫起來:我看見你了! 他想着米雪爾,想着不論怎樣,她遲早有一天将生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