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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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科斯勒醫生的X光機繼續轟鳴,格蕾塔繼續把額頭頂在黑色玻璃窗的背面。

    也許她錯了,也許她的丈夫不用看醫生。

    她在想,自己當初是不是應該聽聽他的抗議,不要一意孤行。

     玻璃窗的另一邊,埃納爾躺在輪床上,手腳被綁得結結實實。

    他看上去好美,閉着雙眼,皮膚從玻璃窗看過去是一種柔軟的灰色。

    鼻子從臉上凸起來,小小的。

    “你确定他是舒服的嗎?”她問赫科斯勒醫生。

     “基本上很舒服。

    ” 之前,她擔心埃納爾會悄悄從她身邊離開。

    有時候,他倆在街上遇到一些猥瑣的男人,眼神在她的胸部轉一圈,但埃納爾從沒有惱怒或者吃醋。

    格蕾塔有時為此心煩意亂。

    埃納爾唯一發表意見的一次,是他裝扮成莉莉的時候,他說:“你真幸運啊!” 上周跟赫科斯勒醫生通電話的時候,他說埃納爾可能骨盆那裡長了個腫瘤,既引發不育,又讓他出現性别意識上的混亂。

    “我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病例,但在書上讀到過。

    這種腫瘤沒什麼特别明顯的表現,大概唯一的症狀就是奇怪的行為。

    ”她心中有點希望這個理論是正确的,有那麼一點相信,一把鐮刀形狀的小手術刀能夠去除這個腫瘤,讓這個外皮像血橙、緊得像柿子的東西從埃納爾體内消失,讓丈夫再全身心地回到他們的婚姻中來。

     窗戶另一邊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但赫科斯勒醫生說:“一切正常。

    ”埃納爾在輪床上扭動,雙腿頂着綁帶。

    頂得很緊,格蕾塔覺得說不定綁帶會被撐斷,埃納爾的身體可能會彈起來,甩到房間的另一頭。

    “什麼時候能檢查完?”她問赫科斯勒。

    “真的不要緊嗎?”她不安地撩動着發梢,一邊想着這麼粗糙的頭發真讨厭,一邊想着要是埃納爾出了什麼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X光要花點時間的。

    ”維拉德瑪爾說。

     “弄痛他了嗎?他好像很痛苦。

    ” “不會,”赫科斯勒醫生說,“可能表面會有一點灼燒感或者破皮什麼的,但不會有别的感覺了。

    ” “他覺得有點惡心。

    ”維拉德瑪爾補充說。

     “對他有好處。

    ”赫科斯勒醫生說。

    他一臉平靜,黑色的睫毛短粗而濃密,圍繞着眼睛。

    他每開口說一句話,開頭的音節總顯得有點口吃。

    但他的聲音很沉穩,帶着絕對的權威。

    畢竟,他的診所接待的常常是丹麥最富有的人,那些肚子滾圓、皮帶都系不上的大富豪。

    他們生産橡膠鞋、礦物染料、石灰、水泥。

    他們把控着财富,卻控制不了那日漸肥大的身體。

     “如果你丈夫體内有個魔鬼,”維拉德瑪爾說,“我會把他拉出來滅了。

    ” “X光的妙處就在于此,”赫科斯勒說,“把壞東西燒掉,隻留下好東西。

    說是奇迹也不為過。

    ”兩個男人都笑了起來,白白的牙齒反射在黑色玻璃上。

    格蕾塔感覺胸中翻湧着一股小小的悔意。

     結束以後,維拉德瑪爾把埃納爾推進一個有兩扇小窗戶和一架可移動折疊屏風的房間。

    他在那兒睡了一個小時,格蕾塔就在旁邊畫草稿,等着他。

    她畫的是莉莉,睡在診所的床上。

    要是X光發現了腫瘤,赫科斯勒醫生摘除了這個腫瘤,會發生什麼事呢?她會不會永遠也無法看到莉莉了?埃納爾的臉上、唇間和手腕之間如地圖上的河流一般蜿蜒的青色血管裡,是否再也不會出現莉莉的蹤迹?她聯系赫科斯勒醫生的初衷,是想讓埃納爾放松精神,還是想讓自己放松精神?不,她跑到郵局那個小小的電話亭去聯系赫科斯勒醫生的初衷,是想幫埃納爾。

    确保他得到照顧,得到應有的關心,這難道不是她的責任嗎?如果說她曾經向自己承諾過什麼,就是絕不讓丈夫悄悄從自己身邊溜走。

    泰迪·克羅斯之後,這種事情更不能發生。

    格蕾塔想起埃納爾鼻腔裡噴出的鮮血,在莉莉的裙上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