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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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明信片,說:“哦,莉莉,你是不是想也許……我們倆?那我很抱歉。

    因為我對你來說太老了,莉莉,而且我也太愛發牢騷了。

    ” 漢斯給莉莉講起他愛過卻又失去的那個女孩。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他母親叫他永遠也别回布魯圖斯。

    而英格麗那時候懷孕了。

    他們定居巴黎,就在先賢祠對面,公寓裡貼了好看的牆紙。

    除了越來越大的肚子,英格麗還是瘦瘦的,修長的手臂上長着雀斑。

    一個八月的下午,他們一起去遊泳。

    漢斯指了指天空說,天氣和今天差不多。

    那條河的河床上布滿白色的石頭,散落着一些黃葉。

    英格麗浸進水裡,手臂伸出來保持平衡。

    漢斯在岸上看着,一邊吃着一片火腿。

    接着英格麗就抽筋了,她哭喊着,一陣水流把她拉了下去。

    “我沒能及時去救她。

    ”漢斯說。

     除了這出悲劇以外,他的生活還算好。

    “因為我離開了丹麥。

    ”他說,“那裡的生活對我來說太循規蹈矩了,太安逸了。

    ”格蕾塔有時候也這麼說。

    通常是她沒有畫畫靈感,或者又有朋友邀請他們去自助晚宴的時候。

    “太過安逸,沒法創作,”她總這麼說,手腕上的銀镯子晃來晃去,“太過安逸,得不到自由。

    ” “現在,我一個人生活很久了,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結婚。

    我已經太習慣一個人生活了。

    ” “你不覺得婚姻是我們每個人對生活的最大期盼嗎?難道和另一個人結合,不比獨自生活更令人完整嗎?” “并不總是這樣。

    ” “我覺得是。

    婚姻就像第三個人,”莉莉說,“在兩個人之外又創造出另一個人。

    ” “是啊,但這并不總是最好的,”漢斯說,“話說回來,你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呢?” 突然,莉莉伸手摸了摸椅子後面的包。

    結果隻摸到冷冰冰的鐵質椅背。

    “不見了。

    ”她的聲音很輕柔,漢斯沒聽清,擡起前額,問:“什麼?”她又說了一遍:“我的包不見了。

    ” “吉普賽人幹的。

    ”漢斯邊說邊跳起來。

    咖啡館在一個小廣場裡,周圍有六條小巷相通。

    漢斯順着一條小巷跑着追了幾米,沒看到吉普賽人。

    他又跑進另一條小巷,臉都漲紅了。

     “我們去報警吧。

    ”他最後說,放了幾張法郎在桌上。

    還有個女人的小背包也挂在椅子上,漢斯給她提了個醒,然後拉着莉莉的手。

    他看到莉莉臉頰變得蒼白,于是溫柔地吻了她,給她安慰。

     包裡沒多少東西,隻有一些錢和一支口紅。

    這是格蕾塔的包,是圓形提手的奶油色小包。

    除了那支口紅、幾條裙子、兩雙鞋和吊帶背心與内衣内褲,莉莉身無長物。

    她沒有财産,沒有身外之物的牽挂。

    這是“新生”莉莉的迷人之處,她潇灑地來來去去,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帶來帶去的,隻有掀起裙角的微風。

     警察局在一個小小的中心花園裡,周圍種着蓬勃生長的橘樹。

    夕陽映在警局的前窗上。

    莉莉聽着周邊的店主們拉上百葉窗的聲音。

    莉莉突然想到,墨鏡也在包裡。

    很有趣的墨鏡,鏡片可以翻上去。

    是格蕾塔父親從加州寄來的。

    要是墨鏡丢了,格蕾塔會生氣的。

    她會不高興莉莉這麼不注意周圍的人和事。

    而正當漢斯和莉莉踏上警察局的台階,看到一群髒髒的白貓在打着滾,莉莉才意識到,她不能去報警。

    她在台階上停下了。

     莉莉沒有身份,沒有護照。

    而且她從未想過,也沒人問過她,她連姓都沒有。

     “我們還是别自找麻煩了,”她說,“就是個小包而已。

    ” “那你就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 “不值得這麼麻煩,”她說,“格蕾塔還在等我呢。

    我才發現有點晚了。

    她肯定在等我。

    今晚她想畫畫的。

    ” “她會理解的。

    ” “我覺得她想現在就見到我,”莉莉說,“我一直有這種可笑的直覺。

    ” “好啦,我們趕快進去吧。

    ”漢斯抓起莉莉的手腕,拉着她上了一級台階。

    他帶着一種父親的慈愛,又有點調皮的意思。

    他又拉了一下。

    這次有點使勁,她的手腕有點痛。

    不過也就是使勁握手那種痛。

     正當此時,也不知為何,莉莉和漢斯同時低頭看着她裙子的前襟。

    海螺印花的白色居家裙子上,一塊圓圓的血迹正在慢慢擴大。

    鮮血紅得發黑,慢慢擴大,如同鵝卵石投入水面激起的漣漪。

     “莉莉?你受傷了嗎?” “沒有,沒有,”她說,“我很好,沒事的。

    但我應該回家了。

    回家去找格蕾塔。

    ”莉莉感覺到自己在往裡縮,回到那個隧道裡,回到莉莉的巢穴中。

     “我來幫你吧。

    我怎麼幫你?” 每一秒過去,漢斯都顯得更遙遠一些。

    他的聲音仿佛從一根生鏽的鐵管中傳來。

    藝術家舞會上市政廳門外的那一幕仿佛重演了:濃稠的鮮血不斷流出,但她沒有任何感覺。

    她完全不知道血從哪兒流出來的。

    她既警惕又覺得吃驚,就像個不小心弄死小動物的孩子。

    她腦子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喊“快!”這個小聲音很瘋狂,很恐慌,但又對這場八月下午芒通的短暫小鬧劇充滿興趣。

    莉莉把漢斯丢在警察局的階梯上,迅速跑過三個街角,把他甩在後面,就像那些吉普賽小孩偷了她的包那樣一溜煙跑走了。

    血迹還在她裙子上慢慢擴大,很驚人,很可怕,仿佛無法治愈的頑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