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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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通知上寫着“前往第二戰場的自由輪[15]”。

    我們急匆匆乘地鐵到了霍博肯[16],步行穿越該城,到達北河[17]渡口。

    但是,當我們到達碼頭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們輪船已經遷至喬拉利蒙街盡頭布魯克林的一個碼頭(真麻煩!)。

    于是,我們不得不在人群裡擁擠着原路返回,乘渡船越過北河,此時渡口已經煙霧彌漫,因為新澤西那邊的濱水區起火了(煙霧特别濃,我感覺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預示着可能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随後到達布魯克林,再到輪船停泊地。

    船就在那裡。

     我們拿着通行證,所有證件都核查通過,背着行裝,走過長長的碼頭,嘴裡唱着《嗨,咦,嗬,戴維·瓊斯》和《清晨你如何對付醉酒的海員?》以及其他許多海員歌曲。

    這時,從我們船上下來一幫家夥,向着相反的方向行進,他們說:“夥計,你們是上‘羅伯特·海斯’号的嗎?好的,請别簽約。

    我是水手長,也是船上的工會代表。

    大副有點問題,他是個法西斯分子,我們去看看能否把他給換了。

    上船吧,占好你們的水手艙,放好你們的行裝,但别簽約。

    ” 我早就應該預見到這種情況,因為當我們走上步橋時,海港官員在狹窄的過道裡迎接我們,他們說:“行啦,放好行李,孩子們,到船長辦公室去簽署這次航行的契約。

    ”大概意思是這樣。

    我和克勞德真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我們在想,如果我們真的簽了約,工會會不會把我們從船上扔進海裡。

    我們在水手艙裡徘徊,讨論這個問題。

    我們放好了衣服,到了樓下的商店裡,找到一大罐冰牛奶(五加侖乳品罐),喝掉了罐裡大部分牛奶,一邊喝一邊啃冷的烤牛肉。

    我們在船上轉了一圈,試圖熟悉複雜的繩索、絞車和起貨機。

    “我們會學會的!” 在船尾甲闆上,我們眺望河對岸的曼哈頓摩天大樓,克勞德說:“啊,上帝保佑,我将終于擺脫弗·米了。

    ” 但是,就在這時,一個除了沒有胡子之外長得跟弗朗茲·米勒一模一樣的紅頭發大個子大副沖到我們面前說:“你們是否就是剛登上船的那兩個年輕人?” “是的。

    ” “不是讓你們去船長食堂簽約嗎?” “是的……不過水手長叫我們等着。

    ” “是嗎,他剛才說的?” “是的,他說有些申訴……” “聽着,自作聰明的家夥,對,有申訴,我看見你們兩個流浪漢到樓下商店,吃了牛肉[18],喝了牛奶,那是你們的申訴!留點錢在船上支付那些牛肉,拿起你們的行李,滾吧!你們與那個水手長一起被解雇了,還有你們所有其他沒用的流氓無賴。

    我最後告訴你們這些狗雜種、無賴、有錢人家的小阿飛,我們這艘船會雇到船員的。

    ” “可是我們不知道。

    ” “别提你那個我們不知道,你們知道得很清楚,你們在船上要麼簽約要麼不簽約,現在進水手艙,取行李,滾開,永遠滾開!”他的個子那麼大,我不敢進一步解釋,他也不想聽解釋,加上他把我吓壞了,克勞德也吓壞了,他的臉像紙一樣白。

     五分鐘以後,我們灰溜溜地沿着漫長涼快的碼頭往回走,背上背着我們的行李,在下午四點的時候朝着紐約炎熱街道上空火辣辣的太陽走去。

     赤日炎炎,我們不得不停下來喝可樂,把我們最後幾枚硬币花在一個小商店裡。

    克勞德看看我。

    我垂下了眼簾。

    我是應該知道船上的規矩的。

    可另一方面,那個愚蠢的水手長到底想幹什麼?想把他自己的朋友弄上船?船也是駛向第二戰場的……戰時補貼,而且不會再有被德國炮火轟炸的危險。

    我永遠不得而知。

     七 當然,我怠慢了約翰妮。

    在那些歲月裡,她的模樣就像如今的瑪米·範多倫[19],同樣的體型,同樣的身高,咧嘴笑時幾乎露出同樣的龅牙,那種充滿熱情的龇牙咧嘴的笑和哈哈大笑,以及全心全意的熱切渴望,使得兩個眼睛眯縫成一條線,但又同時使得臉頰更加豐滿圓潤,這些都賦予了這位女士那種承諾:她将一生一世相貌姣好,沒有憔悴的皺紋。

     經過漫長愚蠢的一天,我和克勞德回來了,把我們的行李扔在地闆上,房間裡一片漆黑,太陽落山了,聯合神學院的鐘聲在回蕩,房間裡沒有其他人,隻有塞西莉獨自睡在沙發上,四周是亂七八糟的書籍、酒瓶、空盒空罐、香煙屁股、手稿等等。

    克勞德沒有開燈就在她身邊的長沙發上躺了下來,緊緊地摟着她。

    我進了約翰妮(和我)的房間,躺下打個盹。

    大約一小時後,約翰妮笑着走進房間,手裡捧着一些食品,這些食品是她從一個熟悉的殡葬主任那裡借了幾美元買的,我們赤着腳高高興興地吃了頓晚飯。

    “哈哈哈,”約翰妮責罵道,“這麼說,你們兩個孬種結果還是沒有去成法國!昨天下午,我給你們拍那麼些照片,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們兩人了,我真不應該浪費我那些上等的膠卷。

    ” 這些照片,一張在哥倫比亞大學洛氏紀念圖書館前大卵石廣場的陽光下拍攝的,我和克勞德悠閑地斜躺着,一隻腳跷在噴泉邊上,我們一邊抽煙一邊皺着眉頭,就像是久經風霜的老水手。

    另一張是克勞德獨自一人,雙臂随意地垂在身體兩側,一隻手裡拿着香煙,看上去像個彩虹孩子[20],後來歐文在一首詩裡就是這樣稱呼他的。

     某種彩虹。

     後來,克勞德和我去西區酒吧喝了些啤酒,讨論我們再去海員工會大樓試試運氣的事。

    他與羅伊·普朗塔熱内或者某個其他人激烈争論起形而上學的問題,我準備回家再睡一會兒覺,或者看些書,或者沖個澡。

    當我經過校園裡的聖保羅教堂,沿着那裡他們特有的古老木頭階梯往下走去時,迎面來了米勒,他滿臉胡子拉碴,神态憂郁,沿着階梯往上朝我迎面走來,看見了我,他急切地問:“克勞德哪裡去啦?” “西區。

    ” “謝謝。

    一會兒見!”我看着他猴急地匆匆離去。

     八 黎明時,我從睡夢中醒來,約翰妮躺在我身邊,因為天氣太熱了,我們不得不打開克勞德的沙發,将它展開,鋪上幾條寬大的床單,享受幾扇窗戶對流的斜風。

    突然,克勞德站在我身邊,俯首看着我,他金色的頭發擋住了他的眼睛,他抓住我的手臂搖晃我。

    不過,我并沒有真正熟睡。

    他說:“好啦,昨晚把那個老家夥處理了。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對他倒不是像伊萬·卡拉馬佐夫對斯乜爾加科夫[21],不過我明白。

    可是我說: “你為什麼要去幹那種事?” “現在沒有時間閑扯,我還拿着沾滿鮮血的匕首和他的眼鏡。

    想跟我一起去看看我們如何處置這些東西嗎?” “你幹嗎要去幹那種事情?”我歎息着重複道,就像有人把我喚醒,告訴我說地下室又出現新的漏水處,或者廚房洗滌槽又有貓屎一樣。

    不過,我還是拖着散了架似的身子起床,就像水手迫不得已又要去值班觀察一樣。

    我去洗了個澡,穿好絲光黃斜紋褲和T恤衫,回頭見他站在窗戶前,眺望街巷小徑,茫然不知所措。

    “你到底幹了什麼啦?” “我用童子軍軍刀朝他的心髒捅了十二次。

    ” “為什麼?” “他撲到我身上,說我愛你之類的話,說沒我他就沒法活了,說要殺死我,殺死我們兩人。

    ” “我最後一次見你時,你正與普朗塔熱内在一起。

    ” “是的,但他來了,我們喝酒,然後去了哈得孫河畔的草地上,帶了瓶酒……我脫了他的白襯衫,将它撕成碎布條,用布條系着石塊,然後用布條系住他的手腳,脫去我所有的衣服,把他朝河裡推。

    可他就是不沉入河底,所以我不得不脫掉我的衣服,随後,我不得不涉水至我的下巴處,推他一下。

    于是,他漂到其他地方去了。

    臉朝下。

    我的衣服在草地上,是幹的,天氣很熱,這你知道。

    我穿上衣服,在濱河大道叫了輛出租車,去問哈伯德該怎麼辦。

    ” “格林尼治村?” “他開了門,身上穿着睡衣,我遞給他一大堆血紅的‘罪證’,并說:‘抽最後一根煙。

    ’像你一樣,他似乎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也許會說。

    他擺出最好的克勞德·雷恩斯[22]風度,來回踱步。

    将‘罪證’從抽水馬桶裡沖了下去。

    他讓我去法庭申辯那是出于自衛,我确實也是自衛,天哪,傑克,不管怎麼說,我是要坐電椅了。

    ” “不,你不會的。

    ” “我這裡有這把匕首、可憐的弗朗茲老頭的眼鏡……他一直不斷說的是‘弗朗茲·米勒就這麼完了’。

    ”他扭過頭去,像水手那樣扭過頭去哭泣,但他沒有哭,他哭不出來,我猜想他已經哭夠了。

    “随後,哈伯德要我去自首,給我祖母打個電話,在新奧爾良找個好律師,然後自首。

    不過,我想見見你,老朋友,和你最後再喝一杯。

    ” “好的,”我說,“昨晚我剛從約翰妮那裡借了三美元,你有多少錢?我們出去喝個一醉方休。

    ” “哈伯德給了我一張五美元。

    我們去哈萊姆。

    在路上,我可以把眼鏡和匕首扔到莫甯賽德公園的雜草叢中。

    ”事實上,我們一面說着這些話,一面飛奔似的走下六層樓梯。

    突然,我想起可憐的約翰妮還睡在樓上,對此事一無所知,于是,當我們走上街道時,我要克勞德等一會兒,我自己快步從樓梯返回,三步并作兩步,在那麼炎熱的天氣裡,氣喘籲籲,我進屋并沒喚醒她,隻是輕輕吻了她一下(後來她說,她記得那個吻),随後再次奔下樓梯,回到克勞德跟前,我們從一百一十八街出發,沿着莫甯賽德公園的石頭台階拾階而下。

    越過哈萊姆和布朗克斯的所有屋頂,你能看見向上散發的熱氣,一九四四年八月的熱氣,從清晨開始就已經夠令人讨厭的了。

     在靠近階梯底部的灌木叢裡,我說:“我假裝在這裡小便,非常焦急地環顧四周,以引起任何旁觀者的注意,你就将眼鏡和匕首掩埋起來。

    ”天哪,我這全憑本能直覺,前世裡,我一定在什麼地方學會了這一套,我肯定不是在今生今世學會這些的,不管怎麼說,他就那麼掩埋了,踢掉一些泥土,把眼鏡放進去,再踢些泥土覆蓋在眼鏡(很慘,眼鏡沒有邊框)上面,再在上面蓋了些有葉子的小樹枝。

    随後,我們繼續往前走,雙手插在口袋裡,身上隻穿了T恤衫,我們兩人朝哈萊姆的酒吧走去。

     在一百二十五街的一個酒吧前面,我說:“你瞧,那裡,地鐵閘門,那玩意挺好,錢不斷往裡落,小孩子把泡泡糖粘在長棍的盡頭,然後從閘機裡粘錢。

    把小刀從閘口裡扔下去,我們就去這家斑馬線雅座酒吧,喝一杯冰鎮啤酒。

    ”他按我說的方法做了,現在不是躲躲藏藏,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引人注目地跪在閘門前,用他僵硬的手指戲劇化地将小刀扔進閘機,好像這不是一件他真正想掩飾的東西。

    小刀落下去了,碰到了格栅,卡在那裡,他踢了踢閘機,小刀墜落六英尺,落入底下的泡泡糖紙和垃圾堆裡。

    不過,看見的人沒人在乎這事。

    這把小刀,我想是他十四歲得到的童子軍小刀,他參加童子軍是為了學做木工活,可遇到了薩德侯爵[23]式的童子軍團長,這把小刀現在也許躺在一堆丢棄的海洛因、大麻、其他刀等東西的中間。

    我們進了空調酒吧,坐在涼快的旋轉凳子上,叫了冰啤酒。

     “我肯定會坐電椅的。

    我會在新新懲教所[24]被電椅處死的。

    電死你們這些罪人,夥計。

    ” “咳,别這樣想,威爾說得對,這是一個為你該死的一生辯護的問題,從——” “——還記得上周我們與塞西莉和約翰妮一起看的那部電影嗎?《大幻影》?讓·迦本演農民士兵,戴着白手套的克勞德·勒布裡斯·德拉梅德[25],或者不管他的名字叫什麼,他們從德國集中營一起逃脫?你是迦本,你是那個農民,至于我呢,我的白手套開始磨損了。

    ” “别這麼說,我的祖先是布列塔尼男爵。

    ” “你這家夥滿口胡言,即便這是真的,我也不會把它當真,因為我明白他們一定是那種農民習氣很濃的男爵。

    ”不過,他說話的口氣是那麼和藹,聲音那麼柔和,我并不見怪。

    “今天我們要做的就是一醉方休,甚至借些錢,然後到了傍晚我就去自首。

    我會去母親姐姐的家裡,像神靈啟示的那樣。

    我肯定會坐電椅的,我會被電椅處死的。

    他死在我的懷抱裡。

    這就是弗朗茲·米勒的故事,他不住地說,就這樣完了,事情就這樣發生在我的身上。

    他說‘發生’,聽清楚了,好像以前就發生過這種事情。

    我應該待在我的出生地英格蘭。

    我刺破了他的心髒,這個部位,十二次。

    我在他身上系了很多石頭,将他推入河裡。

    他雙腳朝天倒着漂走了。

    他的頭在水下。

    船隻在他的身邊駛過。

    我們沒能登上布魯克林那艘該死的船。

    我們錯過那艘輪船之後,我就知道事情不妙。

    那個該死的大副,一頭紅發,像米勒一樣。

    ” “要不我們乘地鐵去市中心看一部電影什麼的?” “不,我們乘出租車去看我的精神科醫生。

    我要向他借五美元。

    ”我們走上街頭,叫了迎面駛來的一輛出租車,前往公園大道,進入一個豪華門廳,乘電梯上樓,他進屋去跟他的精神科醫生坦白,我在外面等他。

    他拿着五美元出來說:“我們走,他不管我的事。

    我們快點走,繞過街角,向南到萊克斯去。

    他也許不相信我的話。

    ” 我們繼續步行,來到第三大道,看見影院門口挑出的遮篷上預告放映《四根羽毛》。

    “我們進這家影院。

    ”我們進了影院,正好趕上電影的開頭,正是廣告上所說的J·阿瑟·蘭克[26]的作品《四根羽毛》,故事裡有個家夥叫哈伯德。

    在對白裡聽到這個名字,我倆都皺眉蹙眼。

    電影是彩色的。

    突然,成千上萬頭發怪異蓬亂的鬥士[27]和英國士兵在喀土穆[28]附近的尼羅河戰役中不分方向地亂砍亂殺。

     “他們成千上萬地屠殺他們,”克勞德在昏暗的影院裡說。

     九 我們出了電影院,慢慢沿着第五大道朝現代藝術博物館走去,克勞德停住腳步,略有所思地站在阿梅德奧·莫迪裡阿尼的一幅肖像前。

    一個可疑的人站在後面密切注視着克勞德,在他四周轉悠一會兒,再次靠近多看他一眼。

    克勞德要麼注意到了要麼沒有注意到,但是我注意到了。

    我們在切利特丘[29]著名的繪畫《隐藏隐藏》前停了下來,對所有那些畫筆細微的潤色,小子宮、小胎兒、從盛開花朵裡流出的精液津津樂道,幾十年,或者十多年後,這幅出色的畫作被大火毀了。

    随後,我們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