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關燈
錢的祖母把克勞德送進了馬薩諸塞州緊靠洛厄爾的安多佛預備學校,紅胡子斯溫伯恩也跟着前往,他們常常舉行盛大聚會,克勞德被安多佛開除,永遠失去了進耶魯大學的機會。

    随後,他試了另一所學校。

    弗朗茲尾随而去。

    這倒不是克勞德希望弗朗茲跟着他,也不是他希望弗朗茲離開,隻是他覺得很有意思;比如,有一天晚上,在緬因州的班戈,克勞德與肯尼·惠特洛(約翰妮的朋友)一起登上了“惠特洛”号遊艇,他們,十五歲,竟然把塞子拔掉,沉了那艘遊艇,然後遊泳回到岸上。

    胡鬧,惡作劇,如此這般不一而足。

    一個荒誕不經的孩子。

    新奧爾良有個家夥把自己的汽車借給他,克勞德,十五歲,沒有駕駛證,什麼證件也沒有,在貝森街上把汽車撞了個稀巴爛。

     讓人感到驚訝的是,他絕對充滿陽剛之氣,精神上也充滿朝氣,漂亮,眼睛上挑,綠色的眼珠,聰明絕頂,出口成章,幾乎是莎士比亞再世,金色的頭發四周有一個光環,格林尼治村酒吧上了年紀的選美皇後遇見他後,寫頌歌給他,第一句是這樣的:“啊,金發的希臘小夥。

    ”很自然,所有的姑娘也傾心于他,甚至我這個愛幻想的鐵石心腸的老海員和橄榄球運動員傑克也喜歡上他,為他落淚。

     我記得遇見過一個出身弗吉尼亞紳士家庭的家夥,他曾告訴我,所有新奧爾良的男孩們的心坎上都烙下了悲傷的印痕。

    甚至新奧爾良的黑人也沒多少運氣,傑利·羅爾·莫頓[24]的運氣就可以表明這一點(發明了爵士音樂,死時不名一文),或者像大苗條那樣可憐的白人小夥,不過,還有比路易斯·阿姆斯特朗[25]運氣更好的嗎? 言歸正傳,這個法國經典學的老教授跑進聽力室,想全面了解克勞德,而克勞德正想聽勃拉姆斯,弗朗茲不得不跑進去解圍。

    克勞德絞盡腦汁想出某種辦法,見到了約翰妮,結果發現他幾乎(是真的)能躲在她公寓裡。

    當我穿着黑皮夾克從新奧爾良回來時,情況也還是一切照舊,反正他一直與塞西莉睡在長沙發上。

    我們這種公寓俱樂部就這樣開始了。

     他看着我說:“你總是想寫作,可是每次我都覺得你想不出寫什麼,你看上去呆呆的。

    ” 我瞟了他一眼。

     那個雨夜,他從房頂進了屋,也就是說,從屋頂沿着太平梯下來,樓下槍聲、叫喊聲大作。

    “發生什麼事啦?” “有點誤會,酒吧有人打架,警察在追,我翻過栅欄,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個頭太小……現在我要睡覺了。

    過一會我要沖個澡。

    杜洛茲,你的問題是,你是個鐵石心腸的卑鄙的吝啬的臭狗屎,沒有一個優秀的法裔加拿大人會在馬尼托巴[26]中心地帶凍僵他的屁股的,你和你那些卑賤的親屬就是那個地方的人,你這個沒出息的印第安惡棍。

    ” “我不是什麼惡棍。

    ” “我覺得你就是,給我來杯飲料。

    ” 我發覺,他想用話語來吓唬我,因為那時他還沒開始鬧出其他事情來。

    不過,我意識到,他看到了我身上的缺點,而這些缺點我自己應該看到。

    但是我也意識到他隻不過是個淘氣的蠢貨。

     于是,到處都是書,他實際上在哥倫比亞聽課,他聽了我在倫敦皮卡迪利的故事之後,就一定要我或多或少幫他寫英語寫作課的作文,我遵命了,寫了一個有關在倫敦一些冒險的故事,他得了個A,這個卑鄙的家夥。

    他說:“我祖父發明了扁行李箱[27],我想你祖父在這些箱子裡裝了土豆。

    ” “是的。

    ”可他斜眼看我,因為他能悟出所有這一切背後所包含的意思,可追溯到土豆和加拿大以前的事情,對,可追溯到蘇格蘭、愛爾蘭、康沃爾、威爾士,以及馬恩島和布列塔尼半島。

    凱爾特人能相互辨認出來。

    你可以宣布這種發現。

     九 此外,因為他對象征主義藝術感興趣,對超現實主義不那麼感興趣,比如,莫迪裡阿尼[28],法國的印象派畫家,我夜間海上生活所有的黑暗似乎都消失了,在春天的陽光裡,色彩似乎正潑灑在我的靈魂之上。

    (這聽起來有點像斯溫伯恩!) 不管怎麼說,一天下午,他與約翰妮外出跟喬治·格羅茨學習裸體模特素描;一天下午他們也叫我去試試,我去了那裡,坐在那兒,所有的學生都在素描,喬治·格羅茨在講課,我看到了她,一個黑發淺黑皮膚的裸體模特兒直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不得不離開,在門口我對克勞德說:“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你說是什麼,窺淫老手?”原來他們外出幹這種事情!我沖了個澡,這時,約翰妮公寓房的門上傳來敲門聲,門口站着一個瘦高個家夥,身着一件泡泡紗外套,他身後是弗朗茲·斯溫伯恩。

    我說:“什麼事?”已經在酒吧裡與克勞德一起跟我交談過的斯溫伯恩說: “這是他們跟你說起過的威爾·哈伯德,從西部來的。

    ” “嗯。

    ” “他也在新奧爾良待過很長時間,換言之,是我和克勞德的一個老朋友。

    他隻想問問你,如何可以上商務海輪出海遠航。

    ” “不在軍隊服役?” “噢,不在,”威爾向四周看了看說,嘴裡叼了一根牙簽,他取下牙簽,草草看了我一眼,“隻是4F[29],哼!” “哼”是他擤鼻涕的聲音,一種鼻窦炎,也是英格蘭貴族的說話方式,和他的名字那樣古老。

     一〇 事實上,将來某一天,我會寫一部有關威爾的書,就寫他本人,浮士德式的人物,不斷進取,尤其要寫威爾遜·霍爾姆斯·哈伯德,我不必等到他逝世後才去完成他的故事。

    首先,他是最棒的,且仍在奮勇前進,揮動着他那積極進取的臂膀,穿越世界上各式各樣的麥地那[30]……嗨,說來話長,等着吧。

     不過,這次他來找我是有關克勞德的事,可開口說的卻是有關商務海員的事。

    “你最近一次幹的是什麼工作?”我問。

     “紐瓦克酒吧服務員。

    ” “這以前呢?” “芝加哥滅害蟲的,具體來說滅臭蟲。

    ” “隻是順路來看看,嗯,”他說,“了解一下如何弄到證件,出海去。

    ”不過,當我聽說“威爾·哈伯德”時,我腦海裡閃現的是一個粗壯黑發的家夥,神經特别緊張,因為有不少有關他的報道,說他行為古怪率直;可這裡,他走進我的住所,瘦高個子,戴副眼鏡,穿着泡泡紗外套,好像剛從赤道非洲的礦工院歸來,黃昏時刻,他坐在那裡,喝着馬提尼酒,讨論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高高的個子,六英尺一,怪怪的,像謎一樣,因為長相普通(可以理解),像個腼腆的銀行職員,一張冰冷有教養的臉,薄薄青紫的嘴唇,鋼架玻璃眼鏡背後的那對藍眼睛毫無表情,淺棕色的頭發有點纖細,微風中他柔軟的頭發輕輕抖動,有點像愁眉苦臉的德國納粹青年——他坐在約翰妮起居室中央的踏腳凳上,十分低調,問我一些枯燥的問題,比如怎樣才能搞到出海的證件……這是我對威爾初步、秘密、直覺的看法。

    他來看我,并不是因為此時此刻我是那年夏天整個戲劇性事件的主要人物,而是因為我是個海員,于是作為海員一類的人物,人們可以向我詢問出海遠航的事情,以此作為挖掘海員一類人物性格的初步手段。

    他來找我之前不曾想到我有着叢林般複雜的有機深度,或者各種亂七八糟的精神靈魂,上帝可以證明,在各個層面上,我都是那種人,親愛的老婆和親愛的讀者,你們可以看到這一點;他腦海中的商務海員屬于這類商務海員:藍色的眼睛眺望遠方,出言慎重,行為獨特,遠去無邊無際的空間,一個平淡無奇的“商務海員”——盡管我與他一樣古怪,但是在那些日子裡我并不承認這一點,而且從來不覺得怎樣,在他的想象中,我總體上差不多處在這同樣膚淺的水平之上。

    因此,一九四四年七月,在紐約那個災難性的下午,當他坐在踏腳凳上詢問我有關航海證件的時候(弗朗茲在他後面微笑着),我剛剛洗完澡,隻穿着褲子坐在安樂椅中回答他的提問,開始了一種關系,如果他認為這是與一個“有趣的、藍眼睛黑頭發的、認識克勞德的英俊海員”保持一種平淡無味的關系,那麼這種關系注定不會這樣維持下去(對此我引以為自豪,因為我一直比他們更努力地在書寫這段傳奇般的經曆)——好吧,開玩笑的……不過,那天下午,他沒有理由猜測任何事情,因為我們隻是随便談談,從你的姨媽談到我的姑媽,“對,你現在該走了,先去搞到你的海岸警衛隊證件,在南邊靠近巴特裡公園的地方……” 一一 對哈伯德的好奇起先基于這樣的事實:他是這裡新興的“新奧爾良學派”的一個關鍵成員,因此,這隻不過是一幫來自新奧爾良、由克勞德領導的富有精神追求的青年學生;克勞德是他們堕落的明亮之星,男童天使,惡魔天才;弗朗茲,滑稽和憤世嫉俗的英雄;威爾,冷眼旁觀,心事重重,冷嘲熱諷的本領遠勝于其他許多人;其他人,像威爾的哈佛同窗、刻薄迷人的好朋友凱爾斯·埃爾金斯,曾與威爾“合作過一部頌詩”,表現“泰坦尼克号”沉沒的悲壯,該船的船長(弗朗茲)開槍射傷一個穿和服的女子,他穿上那件和服,與其他婦女和孩子一起登上救生船,英勇的海員們站在浪花飛濺的海水中高聲叫喊:“夫人,你能不能讓這個十四歲的男孩坐在你的大腿上?”(克勞德)船長弗朗茲得意地笑了笑說:“當然可以。

    ”與此同時,凱爾斯偏執、口齒不清的伯父在舷邊揮舞着秘魯大砍刀,因為從海水裡正伸出一雙雙手。

    正在沉沒的輪船上一支黑人樂隊正在演奏《星條旗之歌》[31]……這是他們在哈佛一起寫的一個故事。

    我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時,它使我意識到這裡這個新奧爾良幫是美國最邪惡、最聰明的一幫混蛋和狗屎,在我容易崇拜别人的青年時期我不得不崇拜他們。

    對我來說,他們的風格生硬新穎,我的風格朦朦胧胧,似雲似霧,新英格蘭理想主義的風格,盡管(正如我所說)在他們眼中(尤其是威爾、克勞德的眼中),我的可取之處是法裔加拿大人唯物主義的沉默寡言、冷酷的懷疑主義,圖書世界裡所有精心挑選的理想主義都無法掩飾……“杜洛茲是裝扮成天使的狗屎。

    ”……“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