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形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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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的光芒。

    父親的目光從上面走過,眼裡閃出一絲火苗。

     火苗熄了。

    父親閉了眼,一聲歎息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來:“到時候了,兒呀。

    ” 秋秋點點頭,蹲下身,反手抓住父親,将他隻剩下筋節的雙手搭到肩上,然後心酸地摟住他凹陷的股骨,一聳身,背上的父親像片落葉一樣,随他走出門來。

     村子在陽光中間恍惚地鋪開高高低低的一片屋脊。

    從崖梁上蹿下來的涼風在村巷裡疾走,幾聲散亂的狗叫退到遠處。

    秋秋仰起頭,若有所思地盯着崖上悠悠懸挂的那幾绺白雲。

    他感覺到背上那片落葉一點一點地沉重起來,忽然間,一滴淚燙到他脖子上。

     他不敢追問熱淚的來曆,低了頭,默默地往村後的墳地走去。

     越挨近墳地,背上的落葉就越重,秋秋覺得八年沒出門的父親在陽光下正緩慢地變成虎形崖的一塊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村子把有限的一些平地讓給了死去的人們,讓他們依然可以與活人們在陽光與月光下朝夕相處。

    胡玉萍父親的墳就倔強地立在那些古舊的墳頭中間。

    一根新鮮的竹竿插在墳頭,土黃的挂墳錢在風中上下翻飛。

     離墳還有幾十米,背上的石頭忽然掙紮起來,竭力想要落下地去。

    秋秋一怔,後頸上已一片滾燙。

    他把父親緩慢地卸下來,眼睜睜地看着那半截身子緊緊抓住地面,一寸一寸地向胡玉萍父親的墳挪去。

    秋秋内心像塌了皇天,眼前一片模糊,暈眩陣陣襲來,蓦然間,五年前分别時胡玉萍那凄楚的歌聲又在耳邊一聲聲苦澀地響起來: 山對山來岩對岩, 山水相連難分開。

     奈何黃土埋親人, 幺妹飄零到外頭。

     淚水漣漣别哥哥, 深深憂愁壓心頭。

     …… 五年前那個暮春,當秋秋聽說胡玉萍要遠走的消息,發瘋般趕到她家時,那幾間泥屋已經人去屋空,隻剩下一窩剛孵出的雛燕在梁上“喳喳”地呼喚父母。

    他正要一口氣追出山去,卻被聞訊趕來的母親拉住。

    他推開母親,正要舉步,母親卻又從地上爬起來,死死抱住他的雙腿:“兒呀,兒呀,咱已經害了人家老漢兒,再不能害了她呀……” 秋秋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抱着母親号啕大哭。

    那天黃昏,他默默地來到高高的虎形崖上,眺望着遠處城市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和胡玉萍在一起的無數時光,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她那雙似乎有無數話要傾吐的憂傷的眼睛,整整徘徊了一夜。

     父親終于挪到了墳前。

    他伸出手,從地上抓了一把土,試圖堆到墳上。

    土在指縫間簌簌抖漏,終于撒了幾粒到墳上。

    父親閉上眼,嘴裡像有一把刀子在割:“秋秋,兒哎,咱們走吧。

    ” 秋秋再一次把父親負到背上。

    父子二人掉頭穿過寂靜的村子,陽光一顆一顆落到他們身上。

    從墳場裡出來,父親的重量又變成了一片葉子,随着路在腳下不斷延伸,秋秋感覺背上的葉子正在同自己越來越緊密地貼在一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登上路口,村子就在腳下矮了下去。

    秋秋感覺身旁那鐵一般的崖壁在呼呼地喘氣。

    這是他八年後第一次登上這段負載了太多太多愛與恨的殘缺山路,第一次零距離接觸這些猙獰的崖梁。

    之前每天在崖上放牛時,他覺得虎形崖一點也不可怕,反而帶給了他無數歡樂。

    而現在,這裸露出來的虎形崖的身體卻突然變得如此陌生,深深的寒意從崖壁上生長出尖牙來,似乎随時準備朝自己咬上一口。

     背上的父親似乎感覺到了他内心的寒戰,一雙手輕輕在他脖子上緊了緊,一聲滾燙的叮咛落到耳邊:“别怕。

    ” 轉過拐角,就到了當初出事的山路盡頭。

    秋秋看見母親手裡緊緊攥着那把刃口閃亮的十字鎬,堅定地站在一塊凹凸崎岖的巨大山石前,山風輕輕吹起她鬓邊的縷縷白發。

    父親又輕輕緊了緊秋秋的脖子,秋秋會意地将父親輕輕放到高處的石頭上。

    母親緊走兩步,将十字鎬遞到父親手裡。

    陽光從鎬身上流過,跳躍出點點金光。

    秋秋嚴肅地擡起頭,父子二人久久地對視着,對視着。

     秋秋伸出雙手,正要接過鐵鎬,母親卻忽然擺了擺手,向前方驚異地望去,隻見一面迎風招展的紅旗從山林中閃出來,一群微笑的臉龐向他們快步走來。

     朝陽把所有的臉龐染得紅通通的。

    下面,壓路機高大的身影在起伏的山路上時而冒出來,時而隐沒下去,巨大的輪子緩緩碾出一條平平整整的路面。

    越過叢林,越過山丘,路從更遠的地方冒出來,玉帶般行走在綠色的田野之間。

    道路中間,一道白色的标記線醒目地鋪展着,蜿蜒奔向天邊。

    父親緊緊貼着秋秋厚實的背,昂起頭,目光緩緩向遠方舒展。

    母親攏了攏鬓邊被風吹起的白發,小心地扶着父親的腰杆。

    他們身後,全村男女老少正陸續攀上崖來。

    高高的虎形崖上,每個人臉上都掩飾不住盈盈的笑意。

     秋秋望着崖下那默默奔流的渠江,耳邊又響起了胡玉萍那幽幽的歌聲。

    他想,順着那寬闊的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幺妹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