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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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夏天,從高原深處刮過來的強勁的旋風都會光顧這座小城,當地人叫它“女娃”,意思為姑娘。

    每當這位嘻嘻哈哈粗手大腳的姑娘從高原上噼噼啪啪地俯沖下來時,這座可憐的小城就抖動在了一片昏暗的燈光當中。

     零點,街樹的葉子開始微微抖動起來。

    大街上已空無行人。

    從窗簾的縫隙裡望出去,一輛又一輛出租車打着前燈,正恍惚地遊蕩。

     老闆和那個神情憂郁的姑娘上樓去已經整整兩個小時了,還沒有完事的迹象。

    我抽了一支又一支煙,起初還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着那胖乎乎的女人的話,後來我幹脆閉上了眼睛。

     見我沉默,她們也開始打起了呵欠。

    這是她們這一行的規矩——絕不去打聽客人的秘密,有時候,她們這種态度會令你莫名其妙地想發火,但轉念一想,正是靠這種把生意和情感區分得清清楚楚的保護措施才使她們飽經滄桑的心一次次免受了傷害。

     這是一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理發店。

    我和老闆走到這裡時,稍稍猶豫了一下——我看見了一束迎風搖曳的野百合。

     這是野百合含苞待放的季節。

    小城的屋頂上,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湧動着潔白的火焰。

    借着昏暗的燈光,我看見這束還沾着露水的花骨朵正被一雙憂郁的目光緊緊注視着。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正要離開,老闆卻凸着發福的肚皮一步就跨了進去。

     幾束暧昧的眼光充滿笑意地包圍上來。

    老闆擺了擺手,将手機和皮包給我,然後徑直坐到了那束野百合旁邊。

     濃妝豔抹的她們立刻識趣地避了出去,其中一個又慵懶地跌回到沙發上,眼睛空空地望着喧鬧的電視。

    我低下目光,功率很大的吊扇在頭頂呼呼地響着。

    遠處的卡拉OK裡,傳來澀澀的歌聲: 我的家鄉在日喀則, 那裡有許多美麗的傳說…… 老闆的手落在一頭濃密的黑發上。

    那雙憂郁的目光忽然擡起來,沖老闆笑了一下。

     我注意到,那是一雙圓圓的、美麗的眼睛。

     滿布灰塵的街樹的葉子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

    一輛出租車熄掉前燈,在街對面的另一家店前等着,過了片刻,一個中年男子帶着兩個“女娃”上了車。

    出租車迅速地離去。

     我的上下眼皮開始不由自主地想粘在一起。

    我掙紮了一下,然後一點一點地向夢中墜去。

     突然,樓上傳來了“砰”的一聲,緊接着老闆惱羞成怒地吼起來:“他媽的爛婆娘,不識擡舉……” 她們紛紛坐了起來。

     我睡意全消,三步兩步沖向狹窄的樓梯。

    這個時候,我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老闆敗興。

    盡管我知道他荒淫無恥,盡管我在心底不止一次地痛罵過自己,但我一家大小的飯碗在他手裡,我永遠也忘不了下崗之後待在家裡無事可做的滋味。

    沒有辦法,這就是生活。

     樓梯狹窄,昏暗,爬上樓去,幾間用層闆隔開的密不透風的鬥室彌漫着強烈的廉價香水味。

    出乎我的意料,身材臃腫的老闆卻退縮在了一旁。

    燈光下,我看見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裡噴射着怒火。

     見我上來,老闆将身子挺了挺,聲色俱厲地吼叫起來:“老子叫你好看……” 發廊裡的人們不知什麼時候已圍了上來。

    有人不停地打着圓場:“老闆,你消消氣,霜霜,快來給老闆賠個禮……” 她們滿臉倦容,夢遊般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那個叫霜霜的女孩子卻始終一言不發,潔白的虎牙緊緊地咬着嘴唇,燈光中瞧不出她的真實年齡,隻看見她那一頭黑得發亮的長發。

     我悄悄把老闆拉到一旁,耳語了幾句。

    老闆微微怔了一怔,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地變化着,然後他操起了方言味很濃的川普:“瓜婆娘,老子改天再找你算賬。

    ” 見我們要走,女老闆立刻換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老闆很不情願地從錢包裡摸出一張百元大鈔,頭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外面,從高原上刮過來的“女娃”旋風已經開始呼嘯起來。

    滿天塵土,噼噼啪啪地響着。

    我把後車門打開,老闆像一頭豬似的擠了進去,嘴裡喃喃罵着。

     我理了理淩亂的頭發,擡起頭,卻看見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在樓上緊緊盯着我,睫毛下,什麼東西正一閃一閃。

     沒有想到,我對老闆撒了個真實的謊言:這家店的确有警方敗類做保護傘。

    關于這一點,是那個叫霜霜的女孩臨死時在我懷裡吐露的。

    她叫我不要報警,她說她死了這世上不過少了一個肮髒的女人,卻多了一分幹淨。

     我終于違背了她的遺言。

     當這座小城市裡那些大大小小的假理發店被徹底取締,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保護傘被一個個揪出來時,我特地從山上采來了一束潔白的、含苞欲放的野百合,再一次來到和霜霜初次相遇的地點,物是人非,那雙黑亮的眼睛卻依然一次次在我眼前閃動…… 後來,我知道了霜霜身上有一半景頗族的血統,這似乎解釋了她為什麼總是那麼野性難馴。

    那天老闆敗興而回,一路上總在咒罵,後來他罵累了,我以為他睡着了,回過頭去,卻見他用了一種惆怅的目光在沉思,然後他忽然自言自語地冒了一句:“這小妞還真他媽的有點味道。

    ” 老闆在小城一共待了兩個星期,剩下的時間裡,他沒有再尋花問柳,而是一門心思紮進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