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關燈
你跟我回去。

    ’我使勁拖他膀子,他跟着退了兩步。

    他再求我放他走。

    我不肯。

    他就把我使勁一推,我仰天跌下去,這一下把我絆昏了。

    我半天爬不起來。

    雨大得不得了。

    我衣服都泡脹了。

    我慢慢兒站起來,站在十字路口,我看不見爹的影子,四處都是雨,全是灰白的顔色。

    我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痛得要命。

    我一點兒氣力都沒有了。

    我咬緊牙齒走了幾步,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覺得我好像又絆了一跤,有人把我拉起來。

    我聽見哥哥在喊我。

    我放心了,他半抱半攙地把我弄回家去。

    我記得那時候天還沒有黑盡。

     我回到家裡,他們給我打水洗澡換衣服,又給我煮姜糖水。

    媽照料我睡覺。

    她跟哥哥都沒有問起爹,我也沒有力氣講話。

    這天晚上我發燒得厲害。

    一晚就做怪夢。

    第二天上午請了醫生來看病。

    我越吃藥,病越厲害,後來換了醫生,才曉得藥吃錯了。

    我病了兩個多月,才好起來。

    羅嫂告訴我,我病得厲害的時候,媽守在我床面前,我常常大聲喊:‘爹,你跟我回家去!’媽在旁邊揩眼淚水。

    媽當天就要哥哥出去找爹回來。

    哥哥真的出去了。

    他并沒有找回爹。

    不過後來我的病好一點,媽跟哥哥在吃飯的時候又在講爹的壞話。

    這也是羅嫂告訴我的。

     我的病好起來了。

    媽跟哥哥待我都很好!就是不讓我講爹的事。

    我從他們那兒得不到一點爹的消息。

    也許他們真的不曉得。

    他們好像把爹忘記得幹幹淨淨了。

    我在街上走路,也看不到爹的影子。

    我去找李老漢兒,找别人打聽,也得不到一點結果。

    二伯伯、四爸、大哥他們,在公館賣掉以後就沒有到我們家裡來過。

    他們從來不問爹的事。

     在第二年中秋節那天,我們家裡沒有客人,這一年來媽很少去親戚家打牌應酬,也少有客人來。

    跟我們家常常來往的就隻有舅母同表姐。

    那天我們母子三個在家過節。

    媽跟哥哥都很高興。

    隻有我想起爹一個人在外頭不曉得怎樣過日子,心裡有點兒難過。

    吃過午飯不久,我們聽見有人在門口問楊家,羅嫂去帶了一個人進來。

    這個人穿一身幹淨的黃制服,剪着光頭。

    他說是來給楊三老爺送信。

    哥哥問他是什麼人寫的信。

    他說是王家二姨太太寫的。

    哥哥把信拆開了,又問送信人折子在哪兒。

    送信人聽說哥哥是楊三老爺的兒子,便摸出一個紅面子的銀行存折,遞給哥哥說:‘這是三萬元的存折,請楊三老爺寫個收據。

    ’我看見哥哥把存折拿在手裡翻了兩下,他一邊使勁地咬他的嘴唇,後來就把折子遞還給送信人,說:‘我父親出門去了,一兩個月裡頭不會回來。

    這筆款子數目太大,我們不敢收。

    請你拿回去,替我們跟你們二姨太太講一聲。

    ’送信人再三請哥哥收下,哥哥一定不肯收。

    他隻好收起存折走了。

    他臨走時還問起楊三老爺到哪兒去了,哥哥說,‘他到貴陽、桂林一帶去了。

    ’哥哥扯了一個大謊!媽等送信人走了,才從房裡出來,問哥哥什麼人給爹送錢來。

    哥哥說:‘你說還有哪個,還不就是他那個寶貝老五!她現在嫁給闊人做小老婆,她提起從前的事情,說是出于不得已,萬分對不起爹,請爹原諒她。

    她又說現在她的境遇好一點,存了三萬塊錢送給爹,算是賠償爹那回的損失……’媽聽到這兒就忍不住打岔說:‘哪個希罕她那幾個錢!你退得好!退得好!’我一直站在旁邊,沒有插嘴的資格。

    不過我卻想起那個下江‘阿姨’紅紅的瓜子臉,我覺得她還是個好人。

    她到現在還沒有忘記爹。

    我又想,倘使她知道爹在哪兒,那是多麼好,她一定不會讓爹流落在外頭。

     以後我一直沒有得到爹的消息。

    到去年九月有個星期六下午媽帶我出去看影戲,沒有哥哥在。

    我們看完影戲出來,媽站在門口,我去喊車子。

    等我把車子喊來,我看見媽臉色很難看,好像她見了鬼一樣。

    我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說不是。

    她問我看見什麼人沒有。

    我說沒有看見。

    媽也不說什麼。

    我們坐上車子,我覺得媽時常回過頭看後面。

    我不曉得媽在看什麼。

    回到家裡,我問媽是不是碰到了什麼熟人。

    哥哥還沒有回來,家裡隻有我們兩個。

    媽變了臉色,小聲跟我說:‘我好像看見你爹。

    ’我高興地問她:‘你真的看見爹嗎?’她說:一定是他,相貌很像,就是瘦一點,衣服穿得不好。

    他從影戲院門口,跟着我們車子跑了好幾條街。

    我說:‘那麼你做什麼不喊他一聲,要他回家呢?’媽歎了一口氣,後來就流下眼淚水來了。

    我不敢再講話。

    過了好一陣,媽才小聲說了一句:‘我想起來又有點兒恨他。

    ’我正要說話,哥哥回來了。

     我這天晚上睡不着覺。

    我在床上總是想着我明天就會找到爹,着急得不得了。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來。

    我不等在家裡吃早飯就跑出去了。

    我去找李老漢兒,告訴他,媽看見了爹,問他有沒有辦法幫我找到爹。

    他勸我不要着急,慢慢兒找。

    我不聽他的話。

    我缺了幾堂課,跑了三天,連爹的影子也看不見。

     又過了二十多天,我們正在吃晚飯,郵差送來一封信,是寫給媽的。

    媽接到信,說了一句:‘你爹寫來的,’臉色就變了。

    哥哥連忙伸過手去說:‘給我看!’媽把手一縮,說:‘等我先看了再給你,’就拆開信看了。

    我問媽:‘爹信裡講些什麼話?’媽說:‘他說他身體不大好,想回家來住。

    ’哥哥馬上又伸出手去把信拿走了。

    他看完信,不說什麼就把信拿在油燈上燒掉。

    媽要去搶信,已經來不及了。

    媽着急地問哥哥:‘你為什麼要燒它?上面還有回信地址!’哥哥立刻發了脾氣,大聲說:‘媽,你是不是還想寫信請他回來住?好,他回來,我立刻就搬走!家裡的事橫順有他來管,以後也就用不到我了。

    ’媽皺了一下眉頭,隻說:“我不過随便問一句,你何必生氣。

    ”我氣不過就在旁邊接一句話:‘其實也應該回爹一封信。

    ’哥哥瞪了我一眼,說:‘好,你去回罷。

    ’可是地址給他燒掉了,我寫好回信又寄到哪兒去呢? 又過了兩三個星期,有一天,天黑不久,媽喊我出去買點東西,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