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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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還有一隻眼睛看得見亮光,他不用竹竿也可以在淡淡的月光下走路。

    他領頭,一路上拉着胡琴,全是哀訴般的調子。

    他後面是那個唱安祿山一角的老瞎子,他一隻手搭在年輕同伴的肩頭,另一隻手拿着竹竿,胡琴挾在腋下。

    我認得他的臉,我叫得出他的名字。

    十五年前,我常常有機會聽他唱戲。

    現在他唱配角了。

    再後便是那個唱唐明皇一角的瞎眼婦人。

    她的嗓子還是那麼好。

    十五年前我聽過她唱《南陽關》和《薦諸葛》。

    現在她應該是四十光景的中年女人了。

    她的左手搭在年老同伴的肩上,右手拿着竹竿。

    我記得十五年前便有人告訴我,她是那個年老同伴的妻子,短胖的身材,扁圓的臉,這些并沒有大的改變。

    隻是人老得多了。

     胡琴的哀訴的調子漸漸遠去。

    三個随時都會倒下似的衰弱的背影終于淡盡了。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小說裡的老車夫和瞎眼女人。

    眼前這對貧窮的夫婦不就是那兩個人的影子麼?我能夠給他們安排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呢?難道我還能夠給他們帶來幸福麼? 我被這樣的思想苦惱着。

    我不想回到那個清靜的園子裡去。

    我站在街心。

    淡盡了的影子若隐若現地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

    我忽然想起去追他們。

    我邁着快步子走了。

     我又走過大仙祠的門前。

    我聽見瞎子在附近唱戲的聲音。

    可是我的腳像被一種力量吸引住了似的,在那兩扇褪了色的黑漆大門前停下來。

    我躊躇了一會兒,正要伸手去推門。

    門忽然開了。

    楊家小孩從裡面走出來。

     他看見我,略有一點驚訝,過後便親切地招呼我:“黎先生。

    ” “你現在才回去?”我溫和地問道。

     “是的,”他答道。

     “他現在好些了?”我又問。

    “睡了罷?” “謝謝你,稍微好一點兒,李老漢兒在那兒。

    ” “那麼,你回去休息罷,今天你也夠累了。

    ” “是,我明早晨九點鐘以前在這兒等你。

    黎先生,你有事情,來晏點兒也不要緊。

    ” “不,我沒有事,我不會來晏的。

    ” 我們就在這門前分别了。

    我等到他的影子看不見了,又去推大仙祠的門。

    我輕輕地推,門慢慢地開了一扇,并沒有發出聲響。

     我走下天井,後面有燭光。

    我聽見李老漢的帶哭的聲音:“三老爺,你不能夠這樣做啊……” 我沒有權利偷聽他們談話,我更沒有權利打岔他們。

    我遲疑了兩三分鐘,便靜靜地退了出來。

    我聽見“三老爺”的一句話:“我再沒有臉害我的兒子。

    ” 我回到公館裡。

    二門内還是非常靜。

    門房裡油燈上結了一個大燈花。

    我看不見人影。

    月亮已經驅散了雲片,像一個大電燈泡似地挂在藍空。

     我埋着頭在天井裡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喚“黎先生”。

    我知道這是姚太太。

    我答應着,一面擡起頭來。

     她穿一件青灰色薄呢旗袍,外面罩着白色短外套,臉上仍舊露出她那好心的微笑。

    老李拉着空車上大廳去了。

     “姚太太看電影回來了,誦詩呢?” “他路上碰到一個朋友,找他談什麼事情,等一會兒就回來。

    黎先生回來多久了?我們本來想約黎先生出去看電影,在花廳裡找黎先生,才知道黎先生沒有吃飯就出去了。

    黎先生在外面吃過飯了?” “我有點事情,在外面吃過了。

    今天的片子還好罷?” “就是《苦海冤魂》,好是好,隻是太慘一點,看了叫人心裡很難過,”她略略皺一下眉頭。

    她的笑容消失了。

     “啊,我看過的,是一個醫生跟一個女孩子的故事。

    結果兩個人都冤枉上了絞刑台。

    兩個主角都演得很好。

    ” 她停了一下,帶着思索的樣子說:“我奇怪人對人為什麼要這樣殘酷。

    一個好心腸的醫生跟一個失業的女戲子,他們并沒有害過什麼人,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