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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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園子裡走了十多分鐘,看見夜的網慢慢地從牆上、樹上撒下地來。兩三隻烏鴉帶着疲倦的歎息飛過樹梢。一隻小鳥從桂花樹枝上突然撲下,又穿過隻剩下一樹綠葉的山茶樹,飛到假山那面去了。

    老姚夫婦來了。太太臉上仍舊帶着她的微笑。她身上穿一件灰色薄呢的旗袍,外面罩了一件黑絨窄腰短外衣。老姚也脫去了長袍,換上一身西服,左膀上搭了一件薄薄的夾大衣。

    “老黎,走罷,你不拿東西嗎?”老姚站在石欄杆前,高興地嚷起來。

    “好。我不拿東西,”我一面回答,一面走上石階,沿着欄杆去迎他們。

    “黎先生,對不起啊,又耽誤你的工作,”姚太太笑着對我道歉。

    “姚太太,你太客氣了。他知道”(我指着她的丈夫)“我是個電影迷,”我笑答道。“你們請我看電影,還說對不起我,那我應該怎麼說呢?”

    “不要再講什麼客氣話了,快走罷,不然會來不及的,”老姚在旁邊催促道。

    我們走出園門。三部車子已經在二門外等着了。他們夫婦坐上自己的包車,我坐上街車,魚貫地出了大門。

    過了兩條街,在十字路口,朋友跟他的太太分手了。又過了六七條街,我們這兩部車子在電影院門口停下來。

    我擡頭看鐘,知道還差八九分才到開映的時間。電影院門前隻有寥寥十幾個人。今天映的片子是《戰雲情淚》,演員中沒有一個大明星,又是美國南北戰争時期的故事,不合這裡觀衆的口味也未可知。

    戲院裡相當寬敞,上座不到六成。我們前面一排,就空了五個位子。姚太太在看說明書,可是她沒有看完,電燈便熄了。

    銀幕上映出來一個和睦家庭的生活,一個安靜、美麗的鄉村環境。然後是一連串樸素的悲痛的故事。我的心為那些善良人的命運痛苦。我看見姚太太頻頻拿手帕揩她的眼睛,我還聽見她一陣陣的輕微的吐氣。

    映到那個從戰地回來的父親躺在長沙發上咽氣的時候,片子忽然斷了。電燈重燃起來。姚太太噓了一口氣,默默地埋下了頭。我卻擡起臉,毫無目的地把眼光射到一些座位上去。

    我呆了一下。在我右面前三排的座位上,我看見了楊家小孩,就是我先前在大仙祠門口看見的那個樣子。他正在跟旁邊的一位中年太太講話,這位太太臉上擦了點粉,頭發梳成一個小髻,藍花旗袍上罩了一件灰絨線衫,在她右面還有一個穿灰西裝的年輕人,她側過頭對那個年輕人說了兩句話,她笑了,那個年輕人也笑了。過後那個年輕人忽然回過頭看後面。他的臉被我看清楚了。除了頭發梳理得十分光滑、臉色比較白淨外,他的臉跟楊家小孩的臉簡直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真巧!許多事都碰在一塊兒。想不到我又在這個電影院裡看見了楊家小孩的母親和他的哥哥。

    電燈又滅了。片子接着映下去。最後戰争結束,兵士們回到故鄉。那個善良的姑娘在她同母親重建起來的田莊上,在絕望的長期等待中,畢竟見到了她的情人的歸來。

    人們離開座位走了。電燈再亮起來。姚太太看了我一眼,便也站起來。我對她短短地說一句:“片子還不錯。”她點點頭,答了一句:“我倒沒有想到。”

    姚太太怕擠,她主張讓旁人先出去。等我們走到門口,車子已經被人雇光了。我看見楊家母子坐上最後三輛街車走了。

    老李正在台階下等候姚太太,看見她便大聲說:“太太,車子在這兒。”

    “黎先生的車子在哪兒?”姚太太問道。

    老李答道:“我雇好一部,給人家搶去了。今天車子少。到前面多半雇得到。太太要先坐嗎?”

    我連忙說:“姚太太,請先上車罷。我自己到前面去雇車好了。要是沒有車,走回去也很方便。”

    “老李,你把車拉回去。我陪黎先生走一節路,等着雇到車再坐。橫豎今晚上天氣好,有月亮,”姚太太不同我講話,卻溫和地吩咐老李說。

    “是,太太,”老李恭敬地答道。

    我隻好同姚太太走下台階。老李拉着車子慢慢地在前面走。我們兩個在後面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