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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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張證明,謝見成、賀紹華和鮑朝柱分别在證明上按了手印,他們都證明四月二十日和五月二十日這兩天與慕達夫在酒店打拖拉機。

    瞥了一眼三枚鮮紅的手印,她說那貝貞呢,你怎麼解釋?他掏出一封洪安格和貝貞的聯署來信,他們在信上說貝貞是一位十分愛惜自己名聲的作家,如果冉咚咚執意懷疑造成貝貞名譽損失,他們将保留起訴的權利。

    冉咚咚來氣了,說隻要幾杯酒,你就可以收買他們按手印,别拿這些材料來糊弄我。

     “難道你辦案取證也是用幾杯酒收買的嗎?” “兩碼事,用你們的行話來比喻,我們的取證是嚴肅文學,你的取證是通俗文學。

    ” 28 雖然喝茶在鬥嘴,吃飯在鬥嘴,回來的路上也在鬥嘴,但當他們洗完澡躺在床上時卻突然啪啪起來,像暴風驟雨般猛烈,仿佛這是最後的親熱,能做一次賺一次,彼此都在榨取對方。

    對她而言,這不是單純的身體愉悅,而是為辦案取得階段性成果的慶祝;對他而言,這不僅是修複關系的契機,也是憋了三個月後的一次身體釋放。

    反正在這件事情上,兩人都得到了利息或者說附加值。

    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本以為會像昨晚前晚以及近期的無數個夜晚那樣,熄燈無故事,卻沒想到她忽然說一個男人長期不碰老婆,你會相信他沒有情人嗎?簡直就是勾引,他本能地碾壓過去,碾壓了好久他才想起一句台詞,但他沒說,生怕她把他推下來。

    他的台詞是:“一個女人長期不讓老公觸碰,難道你不懷疑她有病嗎?” 事畢,她問他為什麼這次不喊“美”?他想沒喊嗎?沒喊,連自己都感到驚訝,好像身體有個自動預警系統,知道眼下喊不得,但他卻沒法回答。

    “為什麼?”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窮追不舍。

    他說可以不回答嗎?她說不行。

    他說講真話怕你生氣,講假話我有心理負擔。

    她說隻要講真話,什麼事我都能原諒。

    他不停地吞咽口水,仿佛要把那句即将奔湧而出的話咽下去,又仿佛在評估她的承諾是真是假。

    他不停地吞咽以延緩時間,又害怕這個伎倆被她識破,以至于懷疑自己患上了吞咽強迫症。

    她說這是一次你重新塑造自己的機會,錯過了就錯過了。

    他說如果你連我腦子裡想什麼都要翻出來看看,那我就一絲不挂了。

    她說我充滿好奇。

    他猶豫,“說還是不說?”就像哈姆雷特的“生存還是毀滅”那樣掙紮。

    她靜靜地期待,連呼吸都變得小心謹慎,連時間都變得漫長。

    他恨不得立刻睡去,隻有睡去才可能擺脫眼前的困境。

    但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說好困啊。

    她說每當嫌疑人不想回答問題時也經常喊困,這是不合作的信号,我再給你十秒鐘。

    她開始勻速倒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仿佛聽到當的一聲,時間到了,他像被催眠似的突然渴望分享。

    他說我是在看了貝貞的小說《一夜》後才開始喊“美”的,想不到我的生活也模仿藝術。

     “我問的是你這次為什麼不喊。

    ”她總能緊緊抓住主題。

     “以前我喊是因為腦海裡會出現别的異性,現在不喊是想讓腦海裡隻出現你。

    ”他以為會感動她,但她的注意力隻在前半句。

    她問:“你的腦海裡到底出現過誰?” “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物,就像魯迅先生說的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個拼湊起來的角色。

    ”他想馬馬虎虎,卻馬虎不了她。

    她問:“是不是出現過貝貞?”他想說沒有,但嘴裡卻回答:“出現過。

    ” “呵呵,”她似笑非笑,像抓到了關鍵證據,“原來你早就精神出軌了。

    ” “問題是我的腦海也曾出現奧黛麗·赫本,還有一些遙不可及的人,即使我想出軌,她們也看不上我,我也夠不着她們。

    比如奧黛麗·赫本,她已于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日去世,再怎麼想她,她也不可能活過來挑戰你。

    假如每個人都像我這麼坦誠,那就會承認這是一種正常的心理活動,我就不信你的腦海沒出現過别的男人?” “沒有。

    ”她本能地回答,但她說謊了。

    她的腦海當然出現過偶像,就在剛才還不合時宜地閃現洪安格,可她不想讓他知道,以免助長他的胡思亂想。

    他不是傻瓜,研究文學作品即研究人性。

     “你虛僞。

    ”他說。

     “女人跟男人不同。

    ”她搪塞,但馬上轉移話題,“你愛我嗎?” “愛。

    ”幾乎是唯一答案,他不想糾纏,連話題也順着她。

     “怎麼個愛法?”她刨根問底。

     “就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愛林黛玉,你喝藥我先嘗苦不苦,若有好玩好吃的第一個想到的是你,你要是生氣,我就求爺爺告奶奶地哄你。

    你說我有外遇我就承認有外遇,你說我騙你我就承認是騙子,你負責命名我負責答應。

    幸虧你沒叫我去死,否則我會像卡夫卡小說《判決》裡的格奧爾格,一聽到父親的命令立馬跑去跳河。

    ” “賈寶玉的愛你也信,他不是睡了襲人和好幾個丫鬟嗎?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他還跟一個名叫秦鐘的男人上過床。

    ”她差點驚呼起來。

     “那也不能否認他對林黛玉的愛,也許他是通過愛别人來愛林黛玉,就像《霍亂時期的愛情》裡的弗洛倫蒂·阿裡薩,他所有的私通都是為了愛費爾米娜。

    ” “變态。

    我可不想看到你用那樣的方式愛我。

    ” “愛有千奇百怪,但我愛你隻有一種,就像電影《泰坦尼克号》裡的傑克愛露絲,當逃生的浮闆隻能承載一個人的重量時,我會把生的機會給你。

    ” “好聽,可惜沒法檢驗,你能不能舉一個稍微靠譜的例子?” “就像你爸愛你媽,快七十歲了還手牽手去買菜。

    ” “一點都不浪漫,也不是愛情。

    你沒看出來嗎?你嶽父一直嫌棄你嶽母,背地裡他們不知吵了多少架,我甚至懷疑我爸跟隔壁的阿姨有一腿。

    現在他手牽手是因為年紀大了,拿我媽來當拐杖。

    ” 他想找一部夫妻愛到白發蒼蒼的小說來舉例,但想了許久都沒想起來。

    全世界那麼多文學大師,竟然沒人寫過這個題材,抑或是我孤陋寡聞。

    作家們寫得最動人的愛情都不是白頭到老的愛情,要麼是甜蜜的初戀,要麼是錯過的暗戀,要麼是半路殺出去的别戀,要麼是黃昏戀,反正沒有一成不變的戀,是作家們沒發現這一空白還是愛情本來就沒法長久?他陷入沉思,腦海急速搜索。

    忽然,他想起邁克爾·哈内克自編自導的電影《愛》,這讓他如獲至寶。

     “我會像喬治愛安妮那樣愛你。

    ”他說。

     “怎麼個愛法?”她還在重複她的問題。

     “年過八旬的丈夫喬治和妻子安妮相依為命,他們不願意去養老院,不願意連累遠方的女兒,相互照顧。

    安妮中風後失去生活能力,行走艱難的喬治在艱難地照顧她,幫她洗澡,喂她吃飯。

    安妮不希望被病痛和自尊心折磨,請求喬治結束她的生命。

    喬治不願意,但他的力氣越來越小,他怕自己死在她前面,沒人能像他照顧她那樣照顧她,便用枕頭結束了安妮的生命。

    之後,他用僅剩的一點力氣爬到床上,等待死神降臨。

    ” “你做得到嗎?”她抽了抽鼻子。

     他感覺濕度上升,整個卧室像下起了毛毛雨。

    他伸手一摸,果然她的眼眶濕了。

    她被喬治和安妮的愛情感動哭了。

    他說最動人的愛情就是比你所愛的人多活幾小時,哪怕是一個小時。

     “你做得到嗎?”她嘴裡喃喃。

     “我想,但得問你同不同意。

    ”他說。

     “幹嗎要問我?”她說。

     “因為隻有你才能決定我們能不能白頭到老。

    ” 她不接話。

    卧室仿佛睡着了,忽地安靜下來。

     29 怎麼知道他還愛不愛我?她翻來覆去地想,想得膀子都些微痛。

    如果他是一名嫌疑人,隻要聊上一兩個小時,我就大緻能判斷他是不是作過案,八九不離十。

    但跟他認識了十五年,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彼此說過的話如果印成書都可以裝滿一個社區的圖書館,熟悉他的程度絕不亞于熟悉自己的手指,為什麼卻越熟悉越陌生?是我的敏感度下降還是他隐匿得越來越深?抑或愛情本來就比作案複雜,根本無從查考?可當初,他對我的愛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就像身下的席子,一摸就知道它是席子,甚至不用摸都知道。

     他們談了四年戀愛,第一年尤其甜蜜。

    自從他們在錦園書吧聊過冉不墨的非虛構作品之後,見面就越來越頻繁了,在餐廳,在電影院,在公園,在她家,在他的住所。

    哪怕隻有一小時的空閑,他們也會迫不及待地選擇中間地點,或一抱或一吻,便各奔東西,雖然他們像兩隻台球一碰即分,但每天不這麼碰一下他們都像欠覺似的整天打不起精神。

    每次見面他都提前到達,她不到他不進門。

    一次,她從後門進入餐館,隔着落地玻看見他站在前門等。

    畫面實在是太美,他的背部竟長出一束紅白藍相間的野花,細看,原來那束野花捏在他背着的雙手裡。

    他伸長脖子,留意從他面前駛過的每一輛車,好像她會從任何一輛車裡冷不防地跳出來。

    他走過來走過去,偶爾把花拿到面前一嗅又飛快地藏到身後。

    半小時過去了,她坐在裡面靜靜地看,他站在外面耐心地等。

    她想考驗他到底能等多久,沒想到他等了一個小時還在走過來走過去,目光始終盯着停車場入口,連個電話也不打,無論等多久他都不會催她。

    他相信她遲到一定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也許是手頭的工作還沒幹完,也許突然接到任務,也可能是堵車或打不到的士。

     那時他舍得把大把時間浪費在她身上,哪怕他正在填課題表,論文寫作正靈感四射,但隻要聽到她呼喚便立刻關掉電腦去陪她,好像她是案發現場,他必須第一個趕到。

    輪到她值夜班,隻要第二天沒課他就會趕過來。

    值班室不是戀愛場所,他不能進去,就坐在窗外那張條凳上,像一個剛剛被抓的等着問話的小偷。

    她接電話、打電話或整理記錄時,他像攝像頭靜靜地隔窗看着。

    她沒事的時候他就跟她聊天,黑夜漫長,該聊的都聊了,他便給她講文學。

    一年下來,他陪她十幾個通宵,竟把一學期的現當代文學課講完了,還兼談了世界文學。

    她逛街,他跟着;她做頭,他等着。

    她說你這麼陪我不怕浪費時間嗎?他說男人如果愛女人,要麼為她花錢,要麼為她花時間。

    此話像一枚釘子牢牢地釘在她的腦海,作為他曾經愛她的證據,至今都未生鏽。

     另一證據就是他為了适應她而努力改變自己,改變行為,包括試圖改變性格。

    他很有信心,說如果我沒達到你的擇偶标準,請你千萬别把标準降低。

    說罷,他豎起耳朵,以為她會說他早就達标了,沒想到她不發合格證。

    他在自信心受到打擊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高估了自己,換一種說法就是自戀或自大。

    雖然他在她面前已經夾起尾巴做人,但他的自大仍會在他松懈時霸氣側漏。

    比如他們偶爾談起冉不墨的作品,他的嘴巴一撇,說垃圾。

    盡管他早就是批評界的一員,卻不知道有一種批評叫兒女批評,即隻有兒女能說父親作品的缺點,别人概莫亂語,否則兒女會很生氣。

    也就是說她爸的缺點隻允許她講,輪不到外人插嘴,如果外人非要置喙,對不起,那就請講優點。

    因為那句“垃圾”的評價,她幾天不跟他說話。

    他問她原因,她說你自己找。

    他找了兩天,猜了不下五十個答案才終于找到。

    從此,他不再說冉不墨的半句壞話。

    一次,她表揚她的前任領導有水平,他沒吸取上次教訓,嘴一撇,說要是他有水平為什麼會把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