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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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案件有了突破,冉咚咚想找人慶祝一下,第一個想到的人竟然是慕達夫。

    她為此自責,恨自己不争氣,但又不得不承認她還擺脫不了他們多年來建立的精神依戀。

    中午,她給他發了一條短信:“今晚不想回家吃飯。

    ”這是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短信,卻是她的一道測試題。

    他可以回答“好的”“明白”,也可以回答“知道”“那你去哪裡吃”等等,但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靜靜地等待,其間還焦慮地抿了幾口洪安格送的紅茶。

    忽然叮咚一聲,他的回複來了:“晚七點,水長廊餐廳九号包間。

    ”她微微一笑,對答案表示滿意。

     水長廊餐廳坐落在城市的内河邊,包間臨河的一面是落地玻,從落地玻看出去是清亮的河水以及兩岸的樹木與花草,遠處野鴨浮水,近處遊魚彈跳,花草鋪展在兩岸。

    陽光斜照,拉長了樹木的影子,密密麻麻的樹影像窺視者擠撲到落地玻上。

    慕達夫帶着電腦早早到達,一邊看景一邊寫作一邊喝茶。

    看景和喝茶是真的,寫作隻是做做樣子。

    近期他的寫作都是做做樣子,寫出來的文字不是言不及義就是生拉硬扯,湊字數,抄概念,看法平庸,才華仿佛從大腦逃離了。

    才華于他就像顔值于美女,是他取勝的武器。

    沒才華他考不上博士,沒才華他娶不了冉咚咚,就連他的尊嚴都是才華給的。

    一旦不能正常使用才華,他就急得嘴巴起泡牙齒疼。

    現在,他每敲出一個字就反感這個字,好像反感是寫作的全部意義。

    那不是他想寫的句子,卻不是别人敲出來的,寫一段删一段,最後隻剩下一堆淩亂的想法,就連這堆想法也顯得庸常,沒一句能抓住自己,更别說抓住讀者。

    智商為零,才華負數,就像那些花錢買版面發表的文章。

    有時他也想用字數來安慰自己,想放棄心手合一。

    湊字數雖然輕松,卻讓他感到虛無,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于是,他把那些湊合的文字統統删掉,一行都不保存,生怕保存了會産生思考惰性,會重新粘貼回來。

    所以,每一次重寫都是重新思考,認為會比上一次好。

    然而寫着寫着,他懷疑這一次未必能超過上一次,甚至還不如上一次,便把這次寫的也删了,仿佛比上次删得更徹底。

    如此反複,他每天都沒閑着,課題卻毫無進展。

    他找原因,原因是注意力無法集中。

    他一面要應付冉咚咚的質疑,一面要完成課題,一面還要向喚雨和嶽父母隐瞞他與冉咚咚的情感裂痕,就像隐瞞一件古董的瑕疵。

     他合上電腦,專心喝茶,假裝放空自己。

    他預感冉咚咚會提前到達,所以他比她更提前。

    這是談戀愛時的小伎倆,他棄之不用已久,但自從冉咚咚懷疑他出軌後他又不得不把它撿起來,以挽救瀕臨破滅的婚姻。

    果然,下午四點冉咚咚就到了。

    她推門進來看見慕達夫時略略有些吃驚,沒想到他會比她先到,為此,她暗自開心,甚至産生擁抱他的念頭。

    但她的雙手剛伸到一半就縮了回去,仿佛及時整改糾錯,讓他為了呼應她而伸出來的雙手懸在半空,就像雙方談好的合同突然不簽了那樣尴尬。

    他們已經四年沒有純擁抱了,純擁抱就是不帶性的擁抱,這個他們戀愛時頻繁使用的禮儀,在她職位提升後便如恐龍般自然滅絕。

    他甩着雙手,想既然她拒絕擁抱,那就把擁抱當成今天必須完成的任務,也許他們之間就差一次擁抱,也許擁抱就是他們情感危機的救命稻草。

    擁抱在他腦海越來越膨脹,刺激他的記憶,讓他想起心理學專家關于擁抱的結論,即擁抱有減少疾病,增加免疫力,減輕壓力,滿足肌膚渴望,提高體内血清素含量,平衡神經系統,抗衰老,抵禦心髒疾病,減輕疼痛,緩解抑郁症狀,減少對死亡的恐懼,輔助失眠與焦慮治療,降低對食物渴求,是一種無言的交流,增強社會聯結增進社會關系,提升自尊,放松肌肉,增進共情和彼此了解,增加愉快感,改善性生活質量,教會給予和接納等二十一種好處,但現在他要加上一條“挽救婚姻”。

    加上這條就變成了二十二種好處,他忽然想起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的長篇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想起這個小說他笑了一下,而她卻不知道他為何而笑,即便她是神探。

    為此,他又笑了一下,就像小時候躲貓貓不被同伴發現那樣得意。

     她幾乎貼着落地玻坐下,仿佛連腦袋都想擠到玻璃外面。

    他以為她是貪戀窗外的風景,可她卻是不想在面前給他留下足夠容身的空間。

    他站在她身後,雙手輕輕落在她的雙肩。

    她扭了扭膀子,試圖甩掉他的雙手,就像要甩掉毛毛蟲。

    他迅速把手拿開,拉過一張椅子,與她并排坐着。

    她在看流水花草和樹木,目光最終落定在日光斜照的河面,他卻在看她搭在扶手上的那隻手。

    那隻手真白,手指修長,皮膚雖然沒十年前那麼鮮嫩,但因為脂肪的略增卻顯出了貴氣,一看就知道這是一隻不操心家務的手,是一隻營養豐富的手,就像五根長短不一的東北人參。

    他忽然有了一把抓住它的沖動,就像于連·索雷爾想抓住德·雷納爾夫人的手那樣沖動。

    但沖動一閃即滅,幾乎就在他想起法國作家司湯達的小說《紅與黑》的同時。

    他懷疑剛才的沖動是不是發自内心?也許僅僅是渴望模仿,也許連模仿都算不上,因為于連想抓住的是别人老婆的手,而他想抓住的卻是自己老婆的。

    你确定真的有這個欲望嗎?夫妻十多年了,即使抓住也跟抓住一團矽膠的感覺差不了多少。

    這麼想着,他連擁抱的興趣都沒有了。

     當沒有任何企圖的時候整個人就變輕松了,當整個人變輕松的時候機會就來了。

    她把椅子往後拉了拉,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還故意用胯部碰了他一下。

    如果她隻是碰一下,那他消失的興趣不會重啟。

    但她一碰再碰三碰,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于是,他站起來把她攬進懷裡。

    她沒想到會有不适感,好像被冒犯了,就像陌生人侵犯了她的圓柱體,身體下意識地想掙脫。

    她越抗拒他摟得越緊,他摟得越緊她越抗拒,她越抗拒他就越想征服,眼看他的強吻就要成功,忽然她雙手用力一推,說我們離婚吧。

    他吓得當即把手松開,就像訂書釘松開稿紙。

     他率先坐下,好像坐下得越快就越能快速擺脫尴尬。

    她抹了抹被他揉皺的襯衣,坐到茶桌的另一邊,說抱歉,我有感情潔癖,容不得摟過别人的手摟我。

    他不作聲,泡茶,把倒上茶的茶杯推過去。

    她端起來品了一口,說為什麼你十幾年隻喝一種茶卻不能隻愛一個人?他仍不吭聲,繼續泡茶。

    他知道隻要一吭聲就會發生語言沖突,甚至産生語言暴力,那今晚這餐飯就吃不成了。

    對于她剛才的表現,他是這樣理解的:一、她詢問嫌疑人詢問慣了,總是喜歡先聲奪人虛張聲勢;二、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所說并非所想;三、等案件破了,壓力小了,她會慢慢變好。

     她的這種脾氣不是自帶的,而是由時間和經曆漸漸塑造。

    認識她那年她二十九歲,雖然她接觸了一些案件,但都不是大案要案,她也僅僅是一名助理,即使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着,壓不到她。

    因此她是放松的,好像每束光都能一絲不漏地無死角地照進她的心房,整個人從内到外都通透敞亮。

    那時隻要他下廚做飯給她吃,她會笑上十分鐘,仿佛吃了笑藥,說上二十句贊美的話,像個美食評論家,哪怕他的手藝一般她也會把他誇成特級廚師,就像他評價作家們的作品。

    但是現在,即便他連續做一百餐可口的飯菜,也聽不到她半句的鼓勵。

    她已經習慣了,習慣于他的習慣,且把他所做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結婚前半年,他們坐在新裝修的房子裡讨論婚後的家庭分工。

    那時,房子裡還彌漫着牆灰、油漆、橡膠以及塑料的混合氣味,某些線頭還裸露在電插盒的外面,角落堆着幾塊用剩的瓷磚,剛挂的窗簾半合半開,每束燈光都異常明亮,一切都預示新生活即将開始。

    他說為了保護她的雙手,他負責下廚洗碗。

    她說她也不能閑着,負責買菜拖地擺弄洗衣機。

    他說他負責擦窗戶輔導孩子學習。

    她說她負責生孩子。

    後來,由于她工作實在繁忙,除了生孩子是她親自,其他家務都由他親自了。

    雖然家務她不能顧及,但擁抱親吻她一次都沒少,而且都是她主動,仿佛那是超出他預期的高稿酬,瞬間融化他的疲累。

    由于親吻頻繁,他叫她“小狗”,她叫他“骨架”,意思就是她啃得他隻剩下一副骨架了。

    想到這些,他摸了摸臉頰,仿佛剛剛被她吻了一下,接着輕輕一笑,生怕笑聲太大驚跑了美好的往事。

    她問笑什麼?他沒回答,就像詢問時他擁有沉默權。

    他想回憶真是個好東西,好得都讓他忘記了眼前的環境和人物。

    看着他走神的表情,她想剛才的反應過度了,畢竟他還是自己的丈夫,在沒離婚之前彼此還擁有使用對方身體的合法權利。

    但她不想馬上妥協,希望通過沉默過度,使接下來的面對面不顯得那麼尴尬。

    本來她就不是為了尴尬而來,一次為了慶祝的聚餐竟然被她活生生地變成了鬥氣的見面,她恨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變化是從五年前開始的,他想,當時她已升任分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領導要她負責偵辦“任永勇案”,這是十年前已經結了的案子,但經過她重新調查,發現“自殺”實為“他殺”。

    三年前她又接辦了“梁萍失蹤案”,把一個五年都沒破獲的案子給破獲了。

    偶爾她會談論兇手的暗黑心理以及作案的殘忍手段,常常聽得他脊背發涼食欲不振,仿佛不是她在講述案件,而是案件透過她的身體在講述。

    雖然“兩案”使她成名,但也讓她的身心發生了自我意識不到的微妙的變化。

    她變得不注意他了,連喚雨在她心目中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仿佛使命發生了轉移。

    她能記住案件的每個細節和日期,卻常常忘記她答應過的買菜、到學校接喚雨以及參加親人們的聚會。

    在辦案最緊要的關頭,她一度連喚雨的名字都叫不上來,而隻叫她女兒。

    他不知道這是辦案的壓力使然還是案件的内容使然。

    反正她與他的歡娛次數逐步遞減,親熱指數幾近跌停。

    在别人面前她還是她,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優雅得體,但在他面前她變得多疑敏感易爆,看他的目光像兩根直直戳出來的棍子,仿佛他是她的嫌疑人。

     “知道今天為什麼約你嗎?”她打破沉默。

     “抓到兇手了。

    ”他回答。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說過破案了才有精力跟我扯離婚的事。

    ” 她忽然對“離婚”兩個字産生反感,尤其當這兩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的時候,讀音是那麼别扭,字形是如此醜陋。

    她發覺雖然她認可這種行為,卻不認可這兩個字,仿佛這兩個字的危害遠比行為可怕。

    她遲疑了一會兒:“兇手還沒抓到,隻抓到了一名強奸犯。

    ” “既然還沒抓到兇手,那就不能……”他也讨厭那兩個字。

     “兇手就是強奸犯,遲早他會承認。

    ” “那就等他承認了我們再商量,以免你辦案分心。

    ” “對我來講他承認強奸比承認殺人還重要,要是他沒強奸,夏冰清就是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我讨厭第三者,卻要為我讨厭的角色去複仇。

    于公,我必須執行,這是我的使命;于私,我的心裡就像打翻了油鹽醬醋茶。

    因此,從辦案開始我就特别在意他強沒強奸。

    他強奸了,夏冰清就是雙重受害者,我為她複仇的動力就更充足。

    他終于解決了我辦案的倫理糾結。

    ” “無論你怎麼想,我都支持你。

    ” “離……離婚你也支持?” “不支持,因為你離的理由不成立。

    ”說着,他從電腦包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