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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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雪狼用奔跑的姿勢告訴我, 是哈熊用沉悶的吼聲告訴我, 是雪豹用凝視的眼睛告訴我, 所有的都需要愛需要紮西德勒。

     1 父親在電話裡給洛洛說了許多,但隻有一句話讓洛洛猛然醒悟:“你不是一個好藏族人,你會讓妻子從你的懷裡跑掉。

    ”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這樣說,隻是感覺到刺激的鋒芒梭镖一樣猛烈地紮向了心底,尋思我怎麼不是好藏族人啦?妻子有什麼理由離開我的生活?又一想:不管什麼原因,妻子跟他鬧成這個樣子,他不是好藏族人的事實已經有啦。

    草原上的習慣就是這樣,把“好藏族人”作為褒獎,把“不是藏族人”作為貶抑。

    一個有知識有文化且已經是校長的人,怎麼可能連自己的妻子都不喜歡呢?他當機立斷:必須放下所有的事情,回到央金身邊去。

    轉瞬之間,央金成了唯一,重量居然超過了整個沁多學校,超過了一萬多名學生。

    他回到宿舍拉開抽屜看了看:工資的大部分都在這裡,因為沒有花錢的習慣,更因為吃住都在學校,除了扣除少量的夥食費,用不着别的花銷,他幾乎想不到自己還有這麼多錢。

    他摸了摸口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些年他跟大部分當幹部的藏族人一樣平時隻穿漢服,漢服雖然方便,但口袋實在太小啦。

    他用幾乎拽掉紐扣的動作,脫掉上衣,從櫃子裡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皮袍,穿在了身上。

    皮袍是黑色條絨面和羔皮裡子的,包着綠色的袍邊,袖口和下擺鑲飾着一拃寬的鹿皮,是幾年前去州上參加先進代表大會時,王石書記親手遞到他手裡的獎品。

    他紮好紅棉布的腰帶,把錢全部塞進寬大的胸兜,戴上羊皮帽,來到了外面。

    穿過校園的時候,那些錢在腦海裡變成了豔麗發光的首飾,好看得有些晃眼有些眩暈。

    心說自己真是個傻瓜,怎麼早一點沒想到,錢是可以換東西的。

    牧家出身的女人,一見漂亮首飾,天大的怨恨也就沒有啦。

     他騎着斯雄,先拐向草原告知角巴阿爸,西甯的家人就要到來,又快馬加鞭來到縣上,把斯雄交給了在縣政府上班的喜饒。

    喜饒從沁多學校畢業後,又去西甯上了兩年畜牧中專,畢業後被分配到了沁多縣畜牧局。

    他陪洛洛去車站買了第二天一早去西甯的長途客車票,又請洛洛在一家清真面館裡吃飯。

    洛洛說:“我今天想喝點酒呗。

    ”他想起了白酒那種不堪承受的辛辣,就想喝幾口驅散心裡的難過——他心裡真是難過死啦,因為是第一次想起:自己的妻子,一個遠方的女人,長年累月看不到丈夫的面影,更别說得到丈夫那種熱騰騰的憐惜和關愛啦。

    而他直到妻子暴怒了還不覺醒,還會推她倒地,棄她而去。

    清真面館不出售酒水,喜饒便去頓珠商店買來一瓶青稞白酒,也不用酒杯,兩個人就對着瓶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

    都是平時很少喝酒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人為什麼需要喝烈酒,沒喝幾口就有點迷糊了。

    洛洛哭起來:“央金,央金。

    ”喜饒說:“央金是女人裡的尖子,是紅雪蓮不是白雪蓮,是一匹跑得最快的母馬,一跑就跑到天邊去啦。

    騎手的一生就是尋找愛人的一生,洛洛啦,你是不是騎手?”“我是不是騎手見了央金就知道,我要給她說,請喝酒,喝下這瓶酒,然後再聽我說。

    ”“你要說什麼?”“我要說央金啦,我人的不是,我要多多地住些日子,我想有我們的孩子。

    ”喜饒激勵着他:“好得很,有女人的人就是不一樣。

    ”吃喝了一通,洛洛跟着喜饒來到他的宿舍,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踏上了長途客車。

    喜饒用一個網兜裝了些路上吃的,除了肉和饅頭,還有昨天喝剩下的半瓶酒。

     路上有雪。

    車輪的碾軋,瓷實的積雪,滑溜溜的路面,慢悠悠的長途客車,防滑鍊欻啦啦響。

    皓白的原野讓眼睛失去了意義,除了不能久視的白光,什麼也看不到。

    姑且閉上眼睛,卻又發現眼光也是雪色的一部分,滿眼都是白茫茫的黑暗。

    雪是如此博大,竟然輕易覆蓋了人的眼睛,而覆蓋了眼睛就等于覆蓋了地球和宇宙,覆蓋了白天和黑夜。

    白天安靜得像夜晚,夜晚豁亮得像白天。

    蜷縮在料峭的寒風裡,如同牦牛轉場一樣緩慢的旅行,比預期推遲了三天半,西甯到了。

    洛洛下了車,活動着酸麻的腰腿,行走在午夜的大街上,積雪的吱嘎聲清亮無比,城市安靜得隻剩下了一個人。

    市歌舞團的筒子樓禦風而來,停留在一排蒼綠的松樹後面。

    他有點激動,戛然止步。

    過去的日子裡,總是那樣:她在電話裡催啊催啊,然後等啊等啊,望眼欲穿地等啊,終于他來啦。

    而今天卻有了從來沒有過的不期而至,央金是絕對想不到的,會不會比他更激動?那要看他怎麼表達,不能第一句話就說“我人的不是”,應該這樣,這樣,這樣……其實他越想越不知道應該怎麼說,覺得還不如什麼也不說,撲上去抱住她,親她個死去活來。

    但不管怎麼做,他都得鼓足賠禮道歉的勇氣,都得超越草原人的習慣,像一個有教養的知識分子那樣,對着自己的女人鞠躬緻敬。

    還有一種辦法,那就是等到天亮商店開門,買了首飾後再去見她。

    能想象當他雙手捧着項鍊镯子耳環戒指時,會多麼地理直氣壯:一切都有啦,什麼也不用說啦。

    可要是那樣,這後半夜怎麼過?總不能一直待在大街上吧?他沒有想到旅館,因為他從未住過旅館。

    何況他還有另外一種期待,一種穿過冬天的硬冷走向迷醉的沖動,有什麼能夠超越妻子肌膚的柔軟和溫暖呢?而夜晚到達的好處便是,減免了所有的過渡,直接可以鑽進甜香無比的熱被窩。

    他想着,摘下羊皮帽,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拿出網兜裡的白酒,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然後捂着嘴,抑制着咳嗽,鑽進了黑洞洞的樓門。

     他拾級而上,感覺頭有些暈,心說千萬别走錯了,一共五層,他家在頂層的東邊。

    又啞然一笑,怎麼會錯呢?從來沒有走錯過。

    他撩起皮袍下擺,從褲子口袋裡拿出鑰匙,看了看筒子樓裡昏暗的燈光,燈光下堆積在走廊兩邊的煤塊、火爐、紙箱和其他雜物。

    沒錯,到了,那邊是團長的家,這邊就是自己的家,門上依然是那個叫赫本的外國女演員的張貼畫。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鑰匙插了進去,輕輕一擰,門就開了。

    他家是套間,外間會客和吃飯,裡間休息和睡覺。

    他打開燈,放下手裡的網兜和鑰匙,伫立了片刻,然後悄悄過去,推開了裡間的門。

    燈光從門裡洶湧而去,嘩一下照亮了半個床。

    央金睡着,沒有醒,他輕輕叫了一聲,還是沒有醒。

    有點奇怪了:她睡覺怎麼還穿着藏袍?瑰紅的袍身、深棕的鑲邊、萬字不斷的盤扣,帶雲紋的袍襟半蓋着一雙紅色高跟鞋。

    他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看花眼了,上前推了一把:“央金。

    ”再推再叫,央金無動于衷。

    他突然摸了摸她的手,手裡掉出一團揉皺的紙來,打開一看,上面用藏文和漢文寫着:永别了洛洛。

    再看她的枕邊,左首一個藥瓶,右首一個藥瓶,都是安眠藥。

    一瞬間他明白央金怎麼了,撲到她身上,号啕大哭。

    有人進來了,很多人進來了。

    他被扶了起來。

    有人說:“快,送醫院。

    ”又有人說:“好像已經沒氣了,送醫院有用嗎?”團長過來質問洛洛:“到底怎麼回事?”他不回答,大把大把地抹着淚,是醉了還是更加清醒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片刻,他發現自己跌跌撞撞朝外走去,下了樓梯,喃喃地說着:“央金死啦,央金死啦。

    ”然後便跑起來,他跑出了筒子樓,跑過了淩晨時分西甯寂寥的街道,跑向了汽車站,覺得唯一重要的便是把這個噩耗告訴家裡人,然後……然後幹什麼?他并不知道,但角巴和強巴一定是知道的,那就去問問他們吧,趕快。

    他坐上了最早一班去沁多的長途客車,回到縣上後刻不容緩地去找喜饒,取了斯雄,直奔角巴家:央金死啦,阿爸啦,央金死啦。

     全家人都集中在了一頂帳房裡。

    牛糞也來湊熱鬧,像是自己從地上跳起來,勾心鬥角地摞在了爐膛裡,高高的火堆,更加高高的火苗。

    一向勤儉持家的卓瑪和旺姆都忘了把未及燃燒的牛糞用手抓出來,要擱在平時,準會自責或責備:不是煮肉不是熬茶,點這麼旺的火不怕竈神怪罪嗎?角巴坐在爐火邊,烤得他臉膛發紅,身上冒汗,卻還是讓火焰呼呼地升騰着。

    他是個不願意生活在黑暗中的牧人,總以為光與火都有辟邪的作用。

    邪祟沖犯,角巴家遭了黴運啦,燒吧燒吧,隻要能送走災難的魔鬼,燒完所有的牛糞,燒掉頭頂的帳房也沒關系。

    尼瑪在低聲祈禱:“是我們的酥油燈不夠亮嗎?請雪山大地睜開眼睛看看,我的這個妹妹怎麼這麼苦命啊?”卓瑪和旺姆都在哭。

    才讓說:“洛洛啦,你騎馬去西甯,把央金馱回來的要哩。

    ”索南說:“為什麼要他去馱?是他逼死了央金吧?”角巴說:“老鷹的心思山崖知道,雲彩的心思藍天知道,洛洛的心思我們不知道,恐怕得說清楚吧?”父親說:“光有草原沒有雪山的地方是不牢靠的,水遲早會幹掉,草遲早會枯死。

    不要給洛洛施加壓力啦,趕緊睡覺,明天早早地起來,除了留下守家放牧的,都去阿尼瓊貢祈求雪山大地超度央金。

    我去西甯,盡快把央金馱回來。

    ”角巴說:“越快越好,肉體發臭的話靈魂也會發臭,上天就難啦。

    ” 奔跑是日尕的生活,是它的命,命該如此的全部理由便是,它的一切都必須跟主人的需要息息相關。

    事實上,比起主人需要它,它似乎更需要主人的驅使,更需要天賦異禀的血肉按照主人的律令時而收縮時而偾張,更需要主人的意志烙印在心靈的感應裡,變成一個個能動的行為和一個個恰如其分的目的。

    它多少次猜測主人的内心,幾乎每猜必中,主人的熱情、焦急、憂傷、憤怒等情緒,都是它與生俱來的擁有,而且是唯一的擁有。

    它有完美的身軀,有勁健的蹄子,有行動的耐力,有奔湧的氣勢,有狂熱的激情,有愛人的心靈,有犧牲的精神,有确定的目标,有從不迷失的方向和從不多餘的對路線的選擇。

    就像現在,當黎明前的夜晚送來一陣陣新鮮的清寒,它就知道自己又要馱着主人跑向草原之外,路的盡頭,那個迷蒙嘈雜的城市了。

    它踏破均勻而松軟的積雪,在冬風的浩蕩裡穿山過原,像閃電劃過,像流星劃過,像時光劃過,又穩又快地沉浸在完美的馳騁裡,還能有什麼不盡如人意的舉動讓主人感到些微的不快呢?它把眼睛微微閉起,防止空氣中飄動的雜物飛進眼球;把本來就比一般的馬更大的鼻孔張到最大,讓掀動的肺葉盡量順暢地吐氣吸氣;把牙齒輕輕咬住,不讓滑來滑去的嚼子弄疼舌頭、磨爛嘴角;把脖子降到幾乎跟身體平直,盡量減少逆風前赴後繼的阻攔和掀打。

    它渾身的肌肉水浪一般柔和地隆起而後迅速滾動,伸縮出音樂般的節奏,迸發着難以想象的力量。

    它始終保持着身體的前沖,絕不讓蹄子平平落下,瓷實地踏向地面,而是蹄尖點地,劃水一樣朝後用力,忽一下就出去了,每一下都是躍然而上的起跑,又都是射向終點的沖刺。

    它翹起主人挽了疙瘩的尾巴,靈活地忽左忽右,讓身體在直行時保持柔韌的彎曲,在曲走時保持堅毅的直行。

    它在狂奔,隻要感到胸前有一絲汗津津的涼意,就會立刻放松,它警惕極限的到來,時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能用完所有的力氣。

    在松弛中毫不減速,在奔跑中适度休息,輪換着使用肌肉,讓力量的收斂和再生伴随整個跑程,似乎這才是它的看家本領。

    它超過了草原的風,羞辱了城市的風,它是來自喜馬拉雅深處最強勁的風。

    看到那些被它超過去的汽車和飛鳥,那些跟它賽跑的藏野驢和藏羚羊,它會高興得長嘶一聲,還會朝它們響亮地放屁。

    它隻用了一天半時間,就到達了西甯,途中停頓了幾次,因為主人需要吃喝拉撒。

    每當這種時候,它就會盡快舔幾口雪,啃幾口枯草,卻并不期待主人用糌粑或幹糧喂飽自己。

     上午慘淡的陽光照耀着城市的街道,每一條街道的陽光都不一樣,形狀、味道、顔色各有差别,甚至大相徑庭。

    父親走過陽光不同的街道,來到了家裡,氣沒有喘一口,就又要走了。

    他把日尕留到院子裡,讓姥姥去買些胡蘿蔔和豌豆喂它,叮囑道:“讓它歇一會兒再喂,胡蘿蔔多些沒關系,生碗豆一碗就可以啦,再撒一撮鹽。

    ”馬愛吃甜食,跑出了汗又喜歡補充鹽。

    父親又說:“阿爸帶着我,央金家我沒去過。

    ”姥爺姥姥還不知道央金的事,有些奇怪。

    姥姥說:“這麼急着去找她,有事?讓她來家裡吃飯吧。

    ”姥爺帶着父親,坐了幾站公共汽車,來到市歌舞團的筒子樓前。

    父親停下了,問清是五樓的東邊,就讓姥爺先回去。

    姥爺覺得蹊跷,問道:“出什麼事了?”“沒事,她跟洛洛不是吵架了嗎,洛洛忙得來不了,讓我來替他說些好話。

    ”姥爺回去了。

    父親繞着筒子樓轉了一圈,看幾個人在瞅他,便有些不自在,趕緊鑽進樓門,上了樓梯。

    他沒想到,等在這裡的隻是一個消息,并不是央金,而那個消息就跟央金一樣帶着花的芬芳和雪的純粹,帶着意外的爛漫在冬天的冷風裡臘梅似的綻放着:央金最終還是被歌舞團的人送到了醫院,醫院有太平間,但是她沒去,她在去太平間的路上突然呼出了一口氣,于是推着停屍車的人又急轉折回,把她送進了搶救室。

    洗腸,給氧,輸液,她活了。

    似乎無常也有光,它萬裡挑一地沐浴在了央金的頭上,頭動着,眼睛睜着,嘴巴張着,她居然又活了。

    父親跑向郵電局,把電話打到了沁多,先找頓珠,再找果果:“麻煩你務必找到角巴家的人,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

    ” 去阿尼瓊貢的這天,桑傑和卓瑪以及多吉留下來守家,尼瑪和旺姆以及當周和梅朵黑留下來看家放牧,其餘的都去了。

    家裡的五匹馬不夠騎,路過鄰居家的草場時,角巴又借了一匹。

    一路上角巴騎一匹,米瑪抱着格列騎一匹,索南和普赤騎一匹,洛洛騎一匹。

    我和梅朵騎一匹,才讓和瓊吉騎一匹。

    一路都是沉默,本該唱歌的時候我們卻在歎息,漸漸連歎息都沒有了,一個個如同生鐵的鑄像,喑啞到讓天空窒息,雲翳凝滞。

    細碎的雪花無聲地飄下來,像無數蚊蟲環繞着我們。

    風從地上掃過,滿野都是翻卷的雪浪,洶湧的海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吧?落地的雪粉重新揚起,糾纏在我們臉上身上,能聽到搓揉絲綢一般的沙沙聲。

    我們變成了雪的一點,也在飄,也在搖,也在風中無家可歸。

    冷寂而孤獨的草原就像被地球遺棄的一角,正在滑動,朝着脫離太陽的地方悄然遠去。

    好在我們沒有迷失方向,走在最前面的角巴爺爺總會撥開迷蒙的雪霧,把行進的路線始終對着阿尼瓊貢。

    此刻,阿尼瓊貢就是我們的太陽,那裡有我們祈願的殿堂,有來自雪山大地的神聖關注,有絕望之後的寄托,有把命運踩在腳下讓它化雪成水的可能,有央金解脫、靈魂上天的恩準——在我們心裡,她已經是一個蓬飄在天上的亡靈了,亡靈的離去神聖而機密,帶着投奔來世的孤獨和激動,帶着生命離開今世時半是悲慘半是喜悅的回眸。

    我們要去給她送行,真誠而莊嚴。

     阿尼瓊貢到了,陽光把雲霧豁開一道口子,艱難而吝啬地灑下一絲絲珍貴的溫暖,雪還在飄,拌和在陽光裡,就像天上挂起了一瀑一瀑的白糌粑,多麼香甜的白糌粑,捎帶着阿尼瓊貢濃郁的酥油味,吸一口就能飽人,就能強身健體。

    多長時間沒聞這樣的味道啦?我簡直要醉啦。

    我們在山前的草場上拴好馬匹,仰頭看着一片從山腰漫向山腳的建築群,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尼瓊貢不一樣啦,消失了多少年的亮堂再一次出現,金瓦流瀉,祥鹿翹首,一座座新漆過的方基尖頂塔煌然排列,藍白紅綠黃的旗幡在空中飛來飛去,組成了一幅幅古老的太陽圖,就像寶殿華麗而虛空的飾頂,藍天、白雲、火焰、綠水、大地荟萃在這裡,交織纏繞,互為映襯,加上陽光的塗抹和晴日飛雪的點綴,顯得既富麗又朦胧,既爛漫又蒼茫,讓我們覺得一下馬就到了天上。

    遺憾的是我們心事重重,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角巴低沉地說:“上吧。

    ”我們沿着彎彎曲曲的石階迤逦而行,腳步滞重得幾乎要陷進去,原本應該是心曠神怡的遊賞,變成了沉甸甸的祈求。

    虔誠是我們唯一的情緒,念着祈福真言,祈禱亡靈的轉世,為了央金,也為了自己的忏悔從内心翻騰而出,又在神情裡凝固,就像角巴說的:一滴水髒了,頂罪的是一條河;一隻羊染了瘟疫,頂罪的是所有的羊。

    一個人的壞是全家的壞,一個人的好是全家的好。

    世上隻有孤零零的幸福,沒有孤零零的苦難,更沒有孤零零的罪孽。

     我們一個殿堂一個殿堂地點燈、獻供、磕頭、祈禱,又給雪山大地的祭壇獻上了有彩色青稞和糌粑山的祭品,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