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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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一拳打出去,就能叫人斷了氣。

    不過他的步态徐緩,走起路來小心翼翼,蹑手蹑腳。

    在狹窄的過道裡遇見人時,他總是先停下來讓路,說一聲:“對不起!”——他的聲音完全不是預料中的男低音,而是嗓子尖細、音色柔和的男中音。

    他的脖子上有個不大的瘤子,妨礙他穿漿過的硬領衣服,所以他總是穿柔軟的亞麻布或棉布襯衫。

    一般說來,他的穿着不像一名醫生。

    一身衣服他一穿就是十年,新衣服他照例到猶太人的鋪子裡去買,那皺皺巴巴的新衣穿在他身上跟舊衣服一樣。

    同一件常禮服,他看病時穿它,吃飯時穿它,出門做客也穿它。

    不過他這樣做不是出于吝啬,而是他完全不修邊幅。

     當安德烈·葉菲梅奇來到這個城市就職的時候,這個“慈善機關”的情況簡直糟透了。

    病室裡、過道裡、醫院的院子裡,到處臭哄哄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醫院的勤雜工、助理護士和他們的孩子們都跟病人一起住在病室裡。

    人們抱怨,蟑螂、臭蟲和老鼠攪得大家不得安生。

    在外科,丹毒從來沒有絕迹過。

    整個醫院隻有兩把手術刀,體溫計一個也沒有,浴室裡存放着土豆。

    總務長,女管理員和醫士勒索病人錢财。

    據說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前任老醫生把醫院裡的酒精偷偷拿出去賣,他還網羅護士和女病人組成他的後宮。

    所有這些污七八糟的事城裡人全都清楚,甚至誇大其詞,然而對此卻漠不關心。

    有些人強詞奪理,說什麼住醫院的都是小市民和農民,這種人不可能不滿意,因為他們家裡的生活比醫院裡還要糟得多,總不能供他們吃松雞吧!另一些人則辯解說,沒有地方自治局的幫助,光靠本城的财力是辦不成一所像樣的醫院的;謝天謝地,醫院雖糟,總算有一個。

    而成立不久的地方自治局不論在城裡還是城郊都不開設診療所,借口是城裡已經有醫院了。

     到醫院裡視察一番,安德烈·葉菲梅奇得出結論,這個機構不成體統,對病人的健康極為有害。

    照他看來,最明智的可行辦法就是把所有的病人放回家,關閉這所醫院。

    但他考慮到,光憑他個人的權限很難做到這一點,況且這也無濟于事。

    如果把肉體上的和精神上的污穢從一個地方趕出去,那它就會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應當等待它自行消失。

    再說,人們既然開辦醫院,而且容忍它的存在,可見它是人們需要的。

    種種偏見和所有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卑鄙龌龊的醜事也是需要的,因為久而久之它們會轉化為有用之物,正如畜糞變成黑土一樣。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好東西在它開始的時候不帶有醜惡的成分。

     上任之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對待醫院裡的混亂看來是相當冷漠的。

    他隻要求醫院的勤雜工和護士不再在病室裡過夜,添置了兩櫃子的醫療器械,至于總務長、女管理員、醫士和外科的丹毒,一切都維持原狀。

     安德烈·葉菲梅奇極其喜愛智慧和正直,然而要在自己身邊建立明智和正直的生活對他來說卻缺乏堅強的性格,缺乏這方面的信心。

    下命令,禁止,堅持己見,這些他是完全做不到的。

    看來他似乎發過誓,永遠不提高嗓門,永遠不用命令式。

    “給我這個”或者“把那東西拿來”這樣一些話他很難說出口。

    每當他餓了,他總是猶豫不決地咳幾聲,對廚娘說:“最好給我一杯茶”或者“最好給我弄點吃的”。

    至于對總務長說不準他偷盜,或者把他趕走,或者幹脆廢除這個多餘的寄生職位——這些他完全是無能為力的。

    每當有人欺騙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奉迎他,或者拿來一份明明是造假的賬單要他簽字,他總是窘得滿臉通紅,盡管他感到心中有愧,但還是在賬單上簽了字。

    遇到病人向他訴苦說吃不飽,或者抱怨護士态度粗暴,他就發窘,抱歉地嘟哝說: “好,好,我以後調查一下……多半這是誤會……” 起先安德烈·葉菲梅奇十分勤奮。

    每天從早晨起他就給病人看病,做手術,有時甚至接生,一直幹到吃午飯。

    女病人都說他細心,診斷準确,特别是兒科疾病和婦女病。

    可是時間一長,他因為工作的單調、徒勞無益,顯然感到厭煩了。

    今天接診三十個病人,到明天一看,加到三十五人,後天就是四十,就這樣天天看病,年年看病,可是城市的死亡率并沒有因此下降,病人照樣不斷地來。

    一個上午,要對四十名就診病人真正有所幫助,這在體力上是辦不到的,所以盡管不願意,結果隻能是騙局。

    一個會計年度接診一萬兩千名病人,不客氣地說,那就是欺騙了一萬兩千名病人。

    至于讓重病人住進病房,按科學的規章給以治療,這同樣做不到,因為規章是有的,科學卻沒有。

    如果抛開空洞的議論,像别的醫生一樣死闆地照章辦事,那麼為此首先需要潔淨和通風,而不是垃圾和污濁的空氣;需要有益健康的食品,而不是酸臭的白菜湯;需要助手,而不是竊賊。

     再說,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合理的結局,那又何必阻止人們去死呢?如果某個商人或文官多活了五年十年,那又怎麼樣呢?如果認為醫學的任務在于用藥物減輕痛苦,那麼這裡不能不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減輕痛苦呢?據說,首先,痛苦使人完美;其次,如果人類當真學會了用藥丸和藥水減輕自己的痛苦,那麼人類就會完全抛棄宗教和哲學,可是到目前為止人類在宗教和哲學中不僅找到了避免一切不幸的護符,而且甚至找到了幸福。

    普希金臨死前經受了可怕的折磨,可憐的海涅因癱瘓而卧床好幾年。

    那麼為什麼某個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瑪特廖娜就不該生病呢?要知道這些人的生活毫無内容,如果沒有痛苦,那他們的生活就完全空虛,變得跟變形蟲的生活一樣了。

     這些思索弄得安德烈·葉菲梅奇心灰意懶,從此他不再每天去醫院上班了。

     六 他的生活是這樣度過的。

    通常他早晨八點左右起床,穿衣,喝茶。

    然後他在自己的書房裡坐下看書,或者去醫院上班。

    在醫院裡,門診病人坐在狹窄昏暗的過道裡等着看病。

    勤雜工和護士們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靴子在磚地上踩得咚咚響;瘦弱的住院病人穿來穿去;死屍和裝滿污物的器具也從這裡擡出去;病兒哭哭啼啼,穿堂風不斷灌進來。

    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這樣的環境對發燒的、害肺痨的和本來就敏感的病人來說簡直是遭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在診室裡,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正在迎候他。

    這人矮小,肥胖,圓鼓鼓的臉刮得很光,洗得幹幹淨淨。

    他态度溫和,舉止從容,穿一身肥大的新西裝,看上去與其說像醫士,不如說像參政員。

    他在城裡還私人行醫,求診者很多,他系着白領結,自認為比醫生高明,因為醫生不私下行醫。

    診室的牆角有一個神龛,裡面放一尊很大的聖像,點一盞笨重的長明燈,旁邊有個高燭台,蒙着白布罩。

    四壁牆上挂着好幾幅大主教的肖像,一張聖山修道院的風景照片和一些枯萎的矢車菊花環。

    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信仰上帝,喜歡神聖的儀式。

    聖像就是用他私人的錢設置的。

    每逢禮拜天,由他下命令,要某個病人在診室裡大聲吟唱贊美詩,唱完之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便手提香爐,走遍各個病室,搖爐散香。

     病人很多,而時間很少,所以他的工作隻限于簡短地問一下病情,然後發點氨搽劑或蓖麻油之類的藥。

    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桌旁,用拳頭托着臉頰,沉思着,木然地提幾個問題。

    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坐着,搓着手,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我們生病,受窮,”他常說,“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祈禱仁慈的上帝。

    是的!” 在門診看病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不做任何手術。

    他早就不習慣做手術了,一見到血他就感到難受。

    有時他不得不扳開嬰孩的嘴,察看喉嚨,小孩子便哇哇地叫,揮舞小手招架,這時候他的耳朵裡便嗡嗡地響,頭發暈,眼睛裡湧出淚水。

    他趕緊開個藥方,揮揮手,讓女人把小孩子快點帶走。

     在門診看病的時候,病人畏畏縮縮、說話沒有條理,再加上正襟危坐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牆上的那些畫,他自己二十年來一成不變的提問——這一切很快就讓他感到厭倦。

    他看了五六個病人就走了。

    剩下的病人由醫士獨自診治。

     安德烈·葉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謝天謝地,他早已不私人行醫,現在誰也不會來打攪他。

    回到家後,他立即坐到書房裡開始看書。

    他讀很多書,總是讀得興緻勃勃。

    他的一半薪水都用來買書,六間一套的寓所有三間堆放着書和舊雜志。

    他最喜歡讀曆史和哲學方面的著作。

    醫學方面他隻訂了一份《醫師》雜志,而且通常是從後面讀起。

    每一次他能不間歇地讀上幾個小時而不感到疲倦。

    他不像伊凡·德米特裡那樣讀得很快,容易沖動,他讀得緩慢,深入,讀到凡是他喜歡的或者讀不懂的地方他常常停下來。

    在書的旁邊總要放上一小瓶伏特加,一根腌黃瓜或者一個漬蘋果,而且直接放在呢子桌布上,不用盤子裝。

    每隔半小時,他眼睛不離開書,為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喝下去,然後不用眼睛看,用手摸到黃瓜,咬下一截。

     三點鐘,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廚房門口,咳幾聲,說: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弄點吃的……” 吃了一頓相當差還不幹淨的午飯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就在各個房間裡走來走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邊想着什麼事情。

    時鐘敲了四點,過後五點,他還在踱步、沉思。

    有時廚房的門吱嘎響起來,從門裡探出達留什卡那張帶着睡意的紅臉。

     “安德烈·葉菲梅奇,您該喝啤酒了吧?”她關心地問。

     “不,還不到時候……”他回答,“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 郵政局長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通常在傍晚來訪。

    在全城居民中隻有跟他的交往還沒有讓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厭煩。

    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原先是個廣有資财的地主,在騎兵團服役,但後來破産了,迫于生計隻好在年老時進了郵政局。

    他精力充沛,身體健壯,蓄着灰白的美髯,舉止彬彬有禮,嗓門洪亮,聲音悅耳。

    他善良,重感情,但脾氣暴躁。

    在郵局,隻要有顧客提出抗議,不同意某些做法,或者隻是議論幾句,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立即漲紅了臉,渾身哆嗦,雷鳴般地吼道:“你閉嘴!”因此這個郵政局早已出了名,是個誰都怕進的衙門。

    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認為安德烈·葉菲梅奇有教養,志向高尚,因而尊敬他,喜愛他。

    他對其餘的居民則态度傲慢,像對他的下屬一樣。

     “我來了!”他說着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書房,“您好,我親愛的朋友!恐怕我已經惹您讨厭了吧?” “正好相反,我非常高興,”醫生回答他,“見到您我總是很高興。

    ” 兩位朋友坐在書房的長沙發上,他們先默默地抽一陣煙。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們弄點啤酒來!”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兩人一言不發喝完第一瓶啤酒:醫生在沉思默想,米哈伊爾一副快活而興奮的神色,好像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要講出來。

    談話總是由醫生開頭。

     “真遺憾,”他說得徐緩而平和,一邊搖着頭,眼睛不看對方(他向來不直視别人的臉),真是太遺憾了,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在我們這個城市裡,根本沒有人會談些高深的或者有趣的話題,他們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喜歡這樣做。

    這對我們來說是巨大的損失。

    連知識分子也不免流于庸俗,他們的發展水平,我敢斷言,一點也不比下等人高。

    ” “完全正确。

    我同意。

    ” “您自己也知道,”醫生平靜地慢條斯理地接着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現之外,一切都無足輕重、沒有意思。

    智慧在人獸之間劃出鮮明的界線,暗示着人類的神聖,而且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能取代人類的不朽——盡管不朽是不存在的。

    由此可見,智慧是快樂的唯一可能的源泉。

    可是我們在周圍看不到有智慧的人,聽不到智慧的談吐——可見我們沒有快樂。

    不錯,我們有書,但是這跟活躍的交談和積極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您容我做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那麼我要說:書是樂譜,交談才是歌。

    ” “完全正确。

    ” 接着是沉默。

    達留什卡從廚房裡出來,呆闆的臉上帶幾分愁苦,一手托着臉,在房門外站住,想聽聽他們講什麼。

     “唉!”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歎了口氣,“真希望現在的人能聰明起來!” 于是他講起過去的生活多麼健康、快活、有趣,那時俄國的知識分子多麼聰明,他們多麼看重名譽和友誼。

    他們借錢給人家不要借據,認為朋友有困難不伸手幫助是可恥的。

    再說那些旅行、冒險、争論多麼有意思啊!還有什麼樣的朋友,什麼樣的女人啊!說到高加索,那是多麼迷人的地方!有個營長的妻子,是個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軍官制服,獨自騎馬進山,也不帶向導。

    據說她在山村裡跟一個小公爵出了點風流韻事。

    ” “我的聖母娘娘……”達留什卡歎道。

     “再說那時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豐盛!那些有着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着,卻充耳不聞:他在思考着什麼,不時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夢見聰明的人,并且跟他們交談,”他忽然打斷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的話說,“我的父親讓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響下,他非要我當醫生不可。

    我這樣想,假如當年我不聽他的話,那麼我現在一定處在思想運動的中心了。

    恐怕我已成了某個系的教授。

    當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暫易逝的,可是您已經知道,為什麼我對它如此喜愛。

    生活是個令人苦惱的陷阱。

    當一個有思想的人進入成年,他的意識成熟起來的時候,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進了沒有出路的陷阱。

    實際上,他從虛無到有生命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情況促成的……這是為什麼?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義和目的,可是别人不告訴他,或者說些荒誕無稽的話。

    他敲門——沒人給他開門。

    最後死神來找他——這同樣不是出于他的意願。

    打個比方,正如監獄裡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聯系在一起,當他們聚到一處時心情就輕松些,同樣的道理,當熱衷分析和概括的人們聚到一處,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時光時,你就不會覺得生活在陷阱中。

    從這個意義上講,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樂。

    ” “完全正确。

    ”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看對方,講講停停,一直平靜地談論着有智慧的人和同他們的交談。

    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留心聽着,連連贊同:“完全正确。

    ” “那麼您不相信靈魂不死嗎?”郵政局長突然問道。

     “不,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我不相信,也沒有理由相信。

    ” “老實說,我也表示懷疑。

    可是,話說回來,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我永遠不會死去。

    哎,我心裡想,老家夥,你該死了!可是内心有個聲音悄悄地說:别相信,你死不了!……” 九點一過,米哈伊爾·阿韋良内奇便告辭回家。

    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歎口氣說: “可真是,上帝把我們抛到這麼荒涼偏僻的地方!最糟糕的是我們還得死在這裡。

    唉!……” 七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到桌後,又開始看書。

    沒有一點聲音打破這夜晚的寂靜。

    仿佛時間也停住了,跟埋頭讀書的醫生一起屏住了氣息。

    似乎一切已不複存在,除了這書和帶綠罩子的燈。

    醫生那張粗俗的臉上漸漸地容光煥發,在人類智慧的進展面前露出了感動和欣喜的微笑。

    啊,為什麼人不能永生呢?他想,為什麼要有腦中樞和腦回,為什麼要有視力、語言、自我感覺和天才,既然所有這一切注定要埋進土壤,最後跟地殼一起冷卻,随後千百萬年沒有意義、沒有目的地随着地球繞着太陽旋轉呢?既然要冷卻,既然要随着地球旋轉,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從虛無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爾後仿佛開玩笑似的又把人化做塵土。

     這就是新陳代謝!然而用類似這種永生來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發生的一切無意識的變換過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為低下,因為愚蠢中畢竟還有知覺和意志,而那些過程中卻是一無所有的。

    隻有那種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懼而不是感到尊嚴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說,他的軀體漸漸地将化作青草、石頭、蛤蟆……認為新陳代謝就是永生,這是一種奇談怪論,正如一把珍貴的提琴被砸碎變得毫無用處後,有人卻預言提琴盒子前途燦爛一樣荒唐。

     每當時鐘敲響,安德烈·葉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閉上眼睛,思考一陣。

    處在從書中讀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響之下,他無意中把目光轉向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過去令人憎惡,最好不去想它。

    而現在也跟過去一樣。

    他知道,當他的思想随着冷卻的地球繞着太陽旋轉的時候,在他寓所旁邊的醫院主樓裡,人們正遭受着疾病和渾身膿瘡的折磨。

    大概有人睡不着覺,在跟臭蟲作戰,有人染上丹毒,或者因為繃帶纏得太緊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護士們玩牌喝酒。

    一個會計年度裡有一萬二千人受騙;醫院的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樣,建立在偷盜、争吵、诽謗、徇私的基礎上,建立在拙劣的招搖撞騙上;醫院依舊是不道德的機構,對病人的健康極其有害。

    他知道在第六病室的鐵窗裡尼基塔經常毆打病人,還知道莫謝伊卡每天都在城裡乞讨。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來醫學發生了神奇的變化。

    他在大學裡學習的時候就覺得,醫學不久即可達到煉金術和玄學的水平,可是現在,每當他夜裡看書時,醫學常常觸動他,喚起他心中的驚喜之情。

    的确,它的輝煌成就簡直出人意料,發生了多麼深刻的革命啊!多虧抗菌劑,偉大的皮羅戈夫認為甚至将來都做不了的許多手術,現在都能做了。

    連普通的地方自治局醫生都敢做膝關節切除術。

    至于剖腹術,做一百例隻有一例死亡。

    結石病隻是小事一樁,甚至沒有人再寫這方面的文章。

    梅毒已經可以根治。

    還有遺傳學說,催眠療法,巴斯德和科赫的發現,以統計學為基礎的衛生學,還有我們俄國的地方自治局醫療系統。

    精神病學以及它現代的精神病分類法、診斷法、醫療法,同過去相比,簡直像一座雄偉的厄爾布魯士。

    現在對待瘋子不再往他們頭上澆冷水,不再要他們穿緊身病服,對他們比較人道,據報上說,甚至為他們舉辦演出和舞會。

    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從當前的觀點和時尚來看,像第六病室這樣的醜惡現象大概隻能在離鐵道二百裡的小城裡出現,因為這裡的市長和全體議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們把醫生看做祭司,哪怕他把燒熔的錫水灌進病人的嘴裡也隻能相信而不能作任何批評。

    換了别的地方,公衆和報刊早把這個小小的巴士底砸爛了。

     “不過這又怎麼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睜開眼睛問自己,“由此得出什麼呢?抗菌劑也罷,科赫也罷,巴斯德也罷,絲毫改變不了事情的實質。

    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往常。

    人們為瘋子舉辦舞會,演戲,但依舊不能讓他們自由行動。

    可見一切都是虛妄和徒勞,其實,最好的維也納醫院和我的醫院之間也沒有什麼差别。

    ” 可是一種悲哀和近似嫉妒的情緒使他再也不能心平氣和。

    這恐怕是太困的緣故,沉重的頭垂向書本,他隻好雙手托住臉,心裡想道: “我做着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錢卻欺騙他們。

    我不誠實。

    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隻是必不可少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所有的縣官都是有害的,卻白領着薪水……可見不誠實并不是我的過錯,而是時代的過錯……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是另一個人了。

    ” 時鐘敲了三下,他熄燈後進了卧室。

    可是他毫無睡意。

     八 兩年前,地方自治局慷慨起來,決議在開辦地方自治局醫院之前,每年撥款三百盧布,作為市立醫院增加醫務人員的補助金。

    因此,為了協助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工作,縣醫生葉夫根尼·費多雷奇·霍博托夫便受聘來到這個城市。

    這人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高顴骨,小眼睛,是個高身量的黑發男子,看來他的祖先是異族人。

    他來到這個城市時身無分文,提一隻小箱子,帶一個難看的年輕女人,他說是他的廚娘。

    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吃奶的娃娃。

    葉夫根尼·費多雷奇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