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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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鬼!” 雅科夫舅舅卻說: “萬卡,你不害臊,我們兩個人的勁加起來都沒有你的勁大!” 但是,格裡戈裡一面開門,一面特别關切地囑咐伊萬說: “當心,别硬撐!上帝保佑你!” “秃驢!”米哈伊爾舅舅上了大街後回頭叫罵了一聲。

     院子裡的人都冷冷地笑了笑,然後大聲談論起來,似乎大家對把十字架搬走都感到高興。

     格裡戈裡·伊萬諾維奇牽着我的手到染房裡,對我說: “興許今天你外公不會打你了,他今天的眼神和氣……” 在染房裡,他讓我坐在一堆整理好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關心地把我用羊毛一直圍到肩膀,然後聞了聞染鍋裡冒上來的汽,沉靜地說: “親愛的孩子,我三十歲就認識你外公了,他幹的事兒從頭到尾我都看在眼裡,早先我和他是要好的朋友,兩人一起開始幹這行當,一塊兒出點子。

    你外公啊,他精明!現在他當上了老闆,可我不會。

    不過,上帝比我們所有人都聰明:他隻要微微一笑,絕頂聰明的人轉眼就成了傻瓜蛋。

    你現在還不明白,人為什麼那麼說,為什麼那麼做,可你一定要把世上事全都弄明白。

    孤兒的日子難啊。

    你父親馬克西姆·薩瓦捷伊奇是個金不換的人,他什麼都清楚,就為這一點你外公不喜歡他,不認你父親……” 聽别人講好話總是愉快的,我一面聽他叙說,一面看着。

    通紅的爐火裡,時時蹿出黃燦燦的火苗在閃耀、嬉戲,染鍋上一團團乳白色雲朵似的蒸汽不斷冉冉升起,一直冒到房頂的斜木闆上,積成一層瓦灰色的霜。

    透過房頂的一道道闆縫,看到的天空像是一條條湛藍的縧帶。

    風靜了,太陽在什麼地方放出了光輝,整個院子充滿了猶如紛紛飄落着玻璃似的灰塵。

    大街上,雪橇下的滑木在冰上擦出陣陣刺耳的吱吱聲。

    藍色的煙從屋頂的煙囪裡袅袅升起,一縷縷淡淡的煙影在雪地上掠過,也像在絮絮地訴說着什麼。

     個子細長、瘦骨嶙峋的格裡戈裡師傅,蓄了一臉的大胡子,沒戴帽子,耳朵顯得特别大,真像一個善心的巫師。

    他一面攪着沸騰的染水,一面不斷地教導我: “對所有的人都要直對着他的眼睛看;哪怕有條狗向你撲過來,你也要用正眼看着它,它見你這樣,就往後退了……” 他的那副沉甸甸的眼鏡,重重地壓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和外婆的鼻尖一樣,布滿了青紫的血斑。

     “别忙,等一等,出了什麼事?”他突然說,一面谛聽外面的動靜,接着用一隻腳關上爐門,蹭蹭三步兩跳就跑到院子裡。

    我也跟着他奔出了屋。

     在廚房裡,小茨岡仰面躺在地闆中央,幾道寬寬的光束從窗格射進屋裡,一束光照在他的頭上,另一束照在胸脯上,還有一束照在兩隻腳上。

    他的上額奇怪地發亮,雙眉高高擡起,斜視眼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漆黑的天花闆,發烏的雙唇不停地哆嗦,吐出粉紅色的泡沫,血從唇角兩邊流出,順着兩腮淌到頸子上,一直淌到地闆上,鮮血像一條條濃稠的溪水,從他背下流淌出來。

    伊萬的兩條腿難看地伸着,顯然他身上肥大的燈籠褲也被血浸得濕透了,褲子牢牢粘在地闆上。

    地闆長時間被沙粒沖刷得幹淨滑溜,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

    一條條溪水般的鮮血,穿過地闆上的一道道光帶,慢慢向門檻流去,血是那樣的鮮,那樣的亮。

     小茨岡兩臂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有十根手指在微微顫抖,在地闆上抓撓,染上顔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光。

     小保姆葉夫根尼娅蹲下身子,把一支小蠟燭放進伊萬的手裡,但伊萬拿不住,蠟燭倒在地上,燭芯浸在血泊裡,火熄滅了。

    小保姆拾起蠟燭,用圍裙角擦幹淨,又試着在他顫抖的手指裡放穩蠟燭。

    廚房裡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嘀嘀咕咕唧唧喳喳的聲音此起彼伏,像風似的沖擊着我,把我從門檻上推走,可是我緊緊抓住門把手不放。

     “他絆了一下,”雅科夫舅舅的頭不住地戰栗,轉來轉去,用陰沉的嗓音叙述當時的情況。

    他臉色晦暗,萎靡不振,兩眼無神,常常眨巴。

     “他跌倒了,十字架壓下去,砸在脊背上,幸虧我們趕緊扔掉十字架,不然我們也要變成殘廢。

    ” “是你們把他害死的。

    ”格裡戈裡悶聲悶氣地說。

     “就是的,又怎樣呢……” “你們!” 鮮血還在不斷地流,門檻下已經積成了一窪血,已變得發黑,似乎還在往上漲。

    小茨岡口中泛着粉紅色的泡沫,夢魇般地發出像牛哞哞叫的含混的聲音,眼看愈來愈虛弱了,他的身子漸漸伸得越來越平,緊貼在地闆上,仿佛要陷進地闆裡去似的。

     “米哈伊爾騎馬趕到教堂去叫父親了,”雅科夫舅舅低聲說道,“我便雇了一輛馬車盡快把他拉回來……幸好我沒有自己背十字架下面的大頭,要不然就……” 小保姆再一次想使小茨岡的手抓住蠟燭,蠟燭油和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手掌上。

     格裡戈裡粗聲地說: “你就把蠟燭放在他的頭旁邊,你這個楚瓦什[33]女人!” “就那樣。

    ” “把他的帽子脫下來!” 小保姆費勁地從伊萬頭上脫下帽子,伊萬的後腦勺咚地一聲碰在地闆上。

    現在他的頭歪向一邊,血流得更多,但已經隻從一個嘴角裡往外流了。

    就這樣拖了好長好長時間。

    開始時,我還一直在等着,指望小茨岡休息好後,起來,坐在地闆上,吐口唾沫說: “咳,好熱啊……” 以前,每逢星期日吃過午飯,他一覺醒來後都是這樣,但這次再也不起來,而且越來越虛弱了。

    陽光已經照不到他的身上,光線逐漸變短,隻照到窗台上了。

    他全身發烏,手指已經不再顫動,唇上的泡沫也沒有了。

    在他的天靈蓋後面和兩耳旁邊點了三支蠟燭,搖曳不定的黃黃的燭火照着他那黑得發藍的蓬松的頭發,燭光反射的黃色光點在他黝黑的兩頰上跳動,鷹喙般的鼻尖和粉紅色的牙齒閃閃發亮。

     小保姆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低聲地訴說着: “你是我心愛的人兒,是逗人開心的小鷹……” 我又怕又冷,爬到桌肚裡去躲在那兒。

    過了不久,外祖父腳步沉重地闖進了廚房,他身上穿着浣熊皮大衣,外婆穿着領子上有毛皮的寬大鬥篷式的女外衣,還有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和許多不認識的外人都跟了進來。

     外祖父脫下皮大衣,摔到地上,大聲叫罵: “你們這些壞蛋!多好的一個小夥子白白被你們害死了!再過五六個年頭,他可就是個無價寶了……” 衣服堆在地闆上,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伊萬了,我便爬了出來,無意碰到了外祖父的腳。

    他把我踢開,攥緊了通紅的小拳頭,狠狠地威吓舅舅: “你們這兩個惡狼!” 他在長凳上坐下,兩手撐住凳子,忍淚哽咽不止,用尖溜溜的嗓音說: “我知道,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唉,萬紐舍奇卡[34]……你這個小傻瓜!沒辦法啦,啊?我是說,真沒辦法啦?馬是人家的,缰繩爛掉了。

    孩子他媽,這幾年上帝不喜歡我們了,啊?孩子他媽?” 外婆身子伏在地闆上,兩手不住地撫摩伊萬的臉、頭和胸口,直對着他的眼睛哈氣,抓住他的兩隻手,不斷地搓揉,把三根蠟燭全碰倒了。

    過了一會兒,她費力地站起來。

    她身上穿着發亮的黑色外衣,整個臉也變黑了,可怕地瞪圓了雙眼,壓低了聲音罵: “滾,你們這幫天地不容的該死的魔鬼!” 所有人,除了外祖父外,都擁出了廚房。

     ……小茨岡無聲無息、無人思念地被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