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子裡的法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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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的時候,英國剛從二戰的陰影中走出來,完全是一片美食的荒原,美味佳肴處于極度稀缺的狀态。

    雖然我的味蕾在青年時期肯定已經發育成形了,但我想它們完全沒有派上用場。

    食品隻是燃料,而且在許多情況下是無法引起食欲的燃料。

    我仍清楚地記得寄宿學校裡的夥食,顔色好像是精心調配過似的—灰不溜秋的肉,灰不溜秋的土豆,灰不溜秋的蔬菜,就連味道,也灰不溜秋的。

    但那個時候,我覺得這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

     一個意外的驚喜正等着我。

    在以無足輕重的實習生身份加入一家跨國大公司後不久,我就被派做随從,陪同我的第一任老闆傑金斯先生前往巴黎。

    别人告訴我,這是學做大生意的開端,我應該為自己在十九歲就獲得了這樣的機會而感到慶幸。

     傑金斯是個英國人,并以此為傲,将他的英國做派演繹到了如同漫畫中人的地步,我覺得這種做派是他刻意培養出來的,并且,他從這種培養中得到滿足。

    在國外,他處處表明自己的國籍,而且無論天氣怎樣,他都戴着圓頂硬禮帽,拿一把仔細收攏的長傘。

    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成了他的私人搬運工,替他拎公文包的重要職責便落在了我身上。

     在我們出發前往英吉利海峽彼岸那片未知的偉大土地之前,傑金斯充滿善意地給了我許多如何和當地人打交道的忠告。

    其中的一條清楚透徹,堪為典範:永遠不要說“他們的土話”,他這樣告訴我。

     他說,隻要你把英語說得強勁有力,他們最終會聽懂的。

    如果有疑問,那就嚷嚷。

    傑金斯說這就是數百年來大英帝國在它的海外基地行之有效的方法,現在,他也看不出有什麼改變的必要。

     和同時代的人一樣,他對法國人沒什麼好感—這群古怪的法國佬連闆球都不懂。

    但他也承認,他們的廚藝還行,并且有一天他還高興地接受了兩個巴黎同事約他共進午餐的邀請;或者,按他的說法,随便吃點。

    這就是我生命中第一頓值得紀念的一餐。

     我們被合宜地帶到了一條有着英國名稱的大街,喬治五世大道,那兒有一家(現在還是)名為馬裡于斯和讓内特的餐廳。

    還沒等坐下,我就意識到我們是在一個正兒八經的地方,和我以前去過的任何吃飯的地方都不一樣。

    那地方聞起來的味道就不同:奇異而誘人。

    擺放在碎冰上的牡蛎散發出大海的味道,在平底鍋上加熱之後的黃油飄出陣陣濃香,還有,每當廚房門被推開的時候,那股沁入鼻孔的—對于我那孤陋寡聞的鼻子來說絕對是陌生的—是咝咝作響的大蒜發出的香味。

     落座後,傑金斯終于摘下帽子,擺好雨傘,我則滿腹疑惑,看着面前林立的酒杯和迷陣般的刀叉。

    我被告知這其中的竅門就是從外向内,一一使用。

    但比起弄明白菜單上一個又一個複雜的謎,正确選擇刀叉就隻是個小問題了。

    什麼是bargrille[1]?什麼是loupal'ecaille[2]?還有,天知道aioli[3]究竟是什麼?能幫上我的隻有學校裡學過的法語,可惜我還不是個特别聰明的學生。

    我戰戰兢兢地看着這麼多選擇,全然處于一片懵懂的狀态,卻又羞于尋求幫助。

     傑金斯的一句話幫了我的大忙,雖然他自己毫不知曉。

    “對我來說,”他開口道,“我從不吃我叫不上名字的東西。

    ”他斷然合上菜單,“我就點魚和薯條。

    法國人做的魚和薯條還行,當然,和我們的相比總還不太一樣。

    ” 默默松了口氣之後,我說我要一樣的。

    我們的兩個法國同事奇怪地揚起了眉毛。

    不先來點牡蛎?不來份魚湯?公司買單,沒有必要節約。

    但傑金斯先生很堅決。

    他受不了牡蛎的肉—“滑滑膩膩的惡心東西”,他是這麼形容的—而且他也不喜歡湯,那東西容易沾在他的胡子上。

    魚和薯條就行了,謝謝。

     這時候,我已經在享受一個小小的發現了,那就是面包。

    面包又松又脆,并且有一點點耐嚼,我還從面前的白托盤上取了一點淡淡的、接近白色的黃油塗在面包上。

    那個時候在英國,黃油還是鹹鹹的、蠟黃色的那種,拿出來的時候也是非常吝啬的一小塊。

    第一口咬在法國面包和法國黃油上,我那還在沉睡中的味蕾突然蘇醒了,一陣痙攣。

     魚,我想應該是一條高貴而威嚴的海鲈魚,被隆重地端上了餐桌。

    侍者飛快地用勺和叉子把魚分成薄片,小心地鋪排在我的盤子裡。

    我先前所經曆過的魚隻有鳕魚和歐鲽[4]兩種,而且是經過僞裝、按照英國傳統躲在一大堆厚厚的奶蛋糊之下的那種。

    與此相比,這條海鲈魚又白又香,看起來是那麼古怪地裸露着身體。

    後來我才知道那香味是茴香的味道。

    一切都顯得有些異乎尋常。

     就連薯條也和英國那種結實的老土豆不同。

    這裡的薯條放在一個單獨的盤子裡。

    堆成金字塔的薯條每根隻有鉛筆那麼粗,咬下去脆脆的,嚼起來嫩嫩的,就着鮮美的魚肉吃起來真是再好不過。

    更幸運的是,我不需要加入上級們的談話,這樣我就可以忙着去發現真正的食品。

     然後就是奶酪。

    有幾十種,甚至更多,在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