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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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主人公着實受了驚吓。

    盡管小馬車在拼命地飛馳,諾茲德廖夫的村子也早已沒了蹤影,隐沒在遼闊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那邊,可他還是惶恐地向後張望,似乎眼看就會有人追上來。

    他呼吸急促,試着摸一摸胸口,覺得心跳得就像關在籠子裡的鹌鹑。

    “唉,挨了他好一頓痛罵!瞧你這個人哪!”這時他對諾茲德廖夫發出了嚴厲而強烈的詛咒,甚至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

    有什麼辦法呢?俄羅斯人嘛,又是在火頭上。

    何況這件事非同小可啊。

    “不管怎麼說,”他在心裡暗自說道,“要不是警察局長及時趕到,或許我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大千世界了!會像一個水泡在水面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就不能留下後代了,既沒有财産,也沒有正直的名聲留給未來的子孫!”我們的主人公是很為自己的子嗣操心的。

     “多壞的老爺!”謝利凡暗自尋思,“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老爺呢。

    為這簡直可以啐他一口!你可以不給人吃飯,可是馬你得喂啊,因為馬是喜歡燕麥的。

    這是它的食糧,打個比方說,我們喜歡的是錢,馬兒喜歡的就是燕麥,這是它的食糧嘛。

    ” 幾匹馬似乎也對諾茲德廖夫有看法,不但棗紅馬和陪審官,就是那匹花斑馬也垂頭喪氣。

    雖然它分到的燕麥總要差些,而且謝利凡在往它的食槽裡倒燕麥時,免不了先要說上一句:“你呀,壞蛋!”可那畢竟是燕麥呀,不是普通的幹草,它咀嚼起來有滋有味,而且往往能把它那長長的臉伸到同伴的食槽裡去,嘗一嘗它們的食糧味道怎樣,特别是謝利凡不在馬廄的時候,可現在老是隻有幹草……這不好,大家都不滿意。

     但所有這些不滿的流露,不久就被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突發情況所打斷。

    包括馬車夫在内,大夥兒猛地清醒過來,這是因為一輛套着六匹駿馬的四輪彈簧座馬車朝他們撞了上來,而且幾乎就在他們的頭頂上響起了坐在車裡的女士們的尖叫,還有别家馬車夫的謾罵和恫吓:“哎呀,你這混蛋;我大聲叫你:往右拐,窩囊廢,往右拐呀!你是喝醉了還是怎麼的?”謝利凡感到了自己的疏忽,可是俄羅斯人不喜歡在别人面前認錯,所以他馬上端起架子說道:“為什麼你把車子趕得那麼快呢?你把一雙眼抵押在酒店裡了,是不是?”在此之後,他開始勒馬後退,想這樣從那輛馬車的挽具中擺脫出來,可是不行,一切都糾纏在一起了。

    花斑馬對出現在它兩旁的新朋友們都好奇地嗅嗅。

    這時坐在四輪馬車裡的婦女望着這種景象,目光裡、臉上滿是驚駭的神情。

    其中一位已經年邁,另一位是十六歲的花季少女,一頭金發梳理得秀麗可人。

    美麗的橢圓臉兒像一枚新鮮的雞蛋,也像它那樣透着白嫩;一枚剛生下的新鮮雞蛋,女管家把它拿在黝黑的手裡,對着亮光注視,璀璨的陽光透過它照射過來,這時它所顯出的透明的白嫩,就宛如這位少女的容顔;她那小巧的薄薄的耳輪也透着亮兒,因為溫暖的陽光透過它們而染上了绯紅色。

    然而她吓得張開的雙唇凝然不動,眼裡淚水盈盈——她的這模樣是那麼可愛,以緻我們的主人公盯着她看了好幾分鐘,一點兒也不去注意那些馬匹和車夫紛亂的糾葛。

    “往後退呀,尼日戈羅德的窩囊廢!”人家的那個馬車夫喊道。

    謝利凡往後拉了拉缰繩,另一個馬車夫也往後拉了拉缰繩,馬兒都朝後退了一點兒,後來又踏過挽索撞在了一起。

    在這種情況下,花斑馬那麼喜歡自己的新相識,竟然怎麼也不願擡腳走出那乖張的命運使它陷入的車轍,于是它把那張長臉擱在自己新朋友的脖子上,似乎在對着它的耳朵絮叨着什麼,它一定是在信口雌黃,因為新來的馬兒不住地搖晃着耳朵。

     村子裡的莊稼漢們倒是趕上了這個熱鬧,幸而村子不遠。

    莊稼漢喜歡這種場面,就像德國人喜歡報紙或俱樂部一樣,所以在馬車旁邊很快就聚攏了一大堆人,村子裡隻留下了老奶奶和小娃娃。

    挽索解開了;花斑馬的長臉上被捅了幾下不得不後退;總之,馬被分開、牽走了。

    可是,那些新來的馬是由于被迫與新朋友分開而生氣呢,還是就因為使性子,不論車夫怎麼鞭打,它們就是不肯動步,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

    莊稼漢們的同情達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

    人人都争着湊上來出主意:“你去,安德留什卡,你去牽着拉邊套的馬,就是右邊的那匹,叫米佳伊大叔騎到轅馬上去!騎上去呀,米佳伊大叔!”留着火紅色大胡子的瘦高個兒米佳伊大叔爬上了轅馬的背,這樣一來他就像個鐘樓了,或者不如說像個打井水用的吊鈎。

    馬車夫抽了馬一鞭子,還是不行,米佳伊大叔一點忙也幫不上。

    “停,停!”莊稼漢們叫道:“你呀,米佳伊大叔,騎拉邊套的馬,叫米涅伊大叔騎轅馬!”米涅伊大叔是個寬肩膀的莊稼漢,他有一部漆黑的大胡子和一個大肚子,那肚子就像市場上為供應全體凍僵的人而用來燒蜜水的頭号大茶炊,他很樂意地跨上了轅馬,差點兒把轅馬壓趴了。

    “現在行啦!”莊稼漢們叫道。

    “使勁打,打它呀!用鞭子抽那匹、那匹黃馬,它像蚊子釘在牆上死不肯動!”不過眼看不行,怎麼打也沒用,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兩個都騎上了拉邊套的馬,後來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兩個又都騎上轅馬,叫安德留什卡去騎拉邊套的馬。

    最後,馬車夫失去了耐心,把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全都趕走了,這就對了,因為馬身上直冒熱氣,就像在驿道上一口氣跑了一站路似的。

    他讓它們歇息了一會兒,然後它們就自動地走了起來。

    在這樣不斷折騰的時候,乞乞科夫一直凝望着那位萍水相逢的少女。

    他好幾次想同她攀談,卻都未能如願。

    而這時女士們已經離去,那俊俏的小腦袋和線條纖柔的容貌,那細細的腰肢,仿佛一個幻影,倏地消失了。

    又隻見道路、小馬車、讀者已經熟悉的三匹馬、謝利凡、乞乞科夫、平坦而空曠的荒郊。

    在生活中不論何處,置身于飽經風霜、心腸冷硬、衣衫褴褛的下層民衆之中,還是混迹于一樣冷酷、衣冠楚楚而令人乏味的上層人士之間,不論何處,總有一次能在旅途中遇到迥異于平日所見的景象,而這景象總有一次會在人的心裡喚醒一種情感,而這情感與他一生注定要有的種種感受是迥然不同的。

    不論何處,與編織着我們生活的悲哀苦澀相反,總有光彩四射的喜事歡快地從我們眼前掠過,好像一輛豪華的馬車,配有黃金挽具,駿馬如畫,玻璃閃閃發亮,有時會意外地突然馳過一個閉塞、貧困的小村子,而這個小村子隻見過鄉下的大車,于是莊稼漢們許久許久站在那裡,張着大嘴呆望,也不戴上帽子,盡管那奇妙的馬車早已飛馳而去,消失了蹤影。

    那位金發少女也是這樣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在我們的故事裡露面,又倏地消失。

    倘若當時在場的不是乞乞科夫,而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骠騎兵也好,大學生也好,或者就是一個剛剛踏上人生之旅的青年,那麼,天哪!他的心裡有什麼不會蘇醒,不會蠢蠢欲動,激情洋溢呢!他會久久地愣在原地,茫然地望着遠方,忘了那路,那即将面臨的責備,那由于遲誤而将受到的嚴厲申斥,忘了自己,忘了公務,忘了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一切一切。

     但我們的主人公已是中年,而且生性冷靜持重。

    他也陷入了沉思,也有了他的想法,但是他的思想更值得稱道,不是那麼不着邊際,而且有些地方甚至是合情合理的。

    “可愛的小妞兒!”他說,他打開鼻煙盒,嗅了嗅鼻煙。

    “不過,主要的是她好在哪裡呢?好在她剛從貴族女子中學畢業,這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在她身上絲毫沒有所謂的婆娘習氣,那是女人身上最惹人厭的東西。

    她現在就像孩子,一切都很單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時候想笑就笑。

    她可以任人塑造,可能成為令人贊美的女性,也可能變為很糟糕的婦人,而且一定會變成很糟糕的婦人!隻要現在把她交給奶娘和七大姑八大姨去調教。

    一年之内她就會沾上渾身的婆娘習氣,連親爹也不認得她了。

    傲慢、拘泥也都是這麼來的;她開始按照牢記在心的說教循規蹈矩,開始用盡心機,考慮該同誰講話,怎麼講,講多少,該怎樣看着某人,時時刻刻擔心,别說了多餘的話,最後把自己也搞糊塗了,結果是一輩子說假話,簡直天知道成了個什麼玩意兒!”這時他沉默片刻,又說道:“倒是很想知道,她是誰家的呢?她的父親是誰,境況如何?是一位有聲望的富裕的地主,或不過是一個思想守舊、當初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