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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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催大家趕緊睡覺,馬上就要熄燈了。

    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床。

    建橋這才走過來坐下,脫了鞋子和襪子,直接把腳往我洗腳盆裡擠。

    我說:“我給你打水了,你自家洗好咯。

    ”他瞥一眼放在牆角的開水瓶,揮手道:“太麻煩咯!”說完嘻嘻一笑,兩隻腳沒入水中:“不是很熱。

    ”我擡起腳拿毛巾擦幹淨。

    他又說:“你幫我添點兒熱水。

    ”我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仆人。

    ”他拉住我的手說:“哎喲,我求你了,我不是行動不方便麼……”我沒奈何,拿起開水瓶給盆裡添了點兒熱水。

    他“呦呦呦”地叫了幾聲:“咿呀,舒服!”我沒理他,回自己床上睡去了。

    燈熄滅了,人語聲小了,雨聲清晰了,寒氣從窗戶縫隙鑽進來,一縷一縷在脖頸處盤繞。

    建橋躺下時,我問他:“洗腳水倒吧?”建橋回:“明天再倒咯。

    ”說着伸手拽我的被子。

    我問他做什麼,他小聲說:“我的被子太薄了,我們兩床被子一起蓋吧。

    ”我護着自己的被子不讓:“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他不放手,硬是把我的被子拉過去一半,蓋在自己身上,我要拽回去,他用身體死死壓住被角,我怎麼也拖不動:“夏建橋,你真得人惱!”他笑出了聲:“平常時在屋裡不是這樣睡的?到了這裡你幹嗎這麼生分?”我怕其他同學聽到我們的對話,隻好作罷。

     過了半晌,他“噗”的一聲。

    我裝睡着,沒有理會。

    他推我:“哎!”我往一邊躲去,他手追過來,悄聲道:“戴夢蘭是不是對你有意思?”我一聽,翻身過來:“你瞎說麼子!”他“呵”的一聲:“我看得幾清楚!她跟你說話,臉都紅咯,啧啧啧。

    ”我捶了他一下:“你再亂說,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他“呀呀”幾聲,又說:“你知道她是麼人家的女兒啵?”我說不知,他歎口氣,“你真是白吃這麼多年的米甜粑了!那個每天騎着自行車到咱們垸裡叫賣米甜粑的人,瘦瘦高高的,嗓子又亮又高的,你不起床買一個吃他就不走的那個人,就是他爸。

    我們叫他粑爺,你忘了?”他這麼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戴夢蘭眉眼之間的确跟那個男人有些像。

    建橋湊過來,貼着我耳邊問:“吃了人家這麼多年米甜粑了,也該做人家的女婿了!”我在被窩裡踹了他一腳:“你沒得一句正經話!”建橋笑得直拍胸口。

    從黑暗中傳來吳興華的聲音:“不早咯,快點兒困醒吧。

    ”我們沒有再說話。

    周遭已經響起了錯落的鼾聲、磨牙聲,還有放屁聲。

    過了幾分鐘,建橋細細的鼾聲也響了起來。

    我毫無睡意,大腦清醒得如同白晝,樓頂的落水砸在水泥地面時發出的聲音,讓我心驚。

    憋着一泡尿,很想去解決掉,但又要起身,又要開門,又要沖進雨裡,又要跑到男廁所……想想真是太麻煩了,隻好忍着。

     再次睜開眼時,天依舊是黑的。

    我以為是尿憋醒的,可是我上鋪也傳出了動靜,再看其他床鋪,大家都坐了起來,開始一邊打呵欠一邊穿衣服。

    “動作搞快點兒!莫攤屍咯,都起來起來!”呂老師的聲音傳過來。

    寝室的燈突然亮了,我一時間睜不開眼。

    “七點鐘在操場前面集合,麼人要是遲到了,莫怪我不客氣!”說完他從門口轉身走開。

    等他一走遠,大家紛紛發出抱怨聲,吳興華連連催促:“隻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大家抓緊!”建橋睡得跟個死豬似的,還在呼呼打鼾,我推了他好久,他才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做麼事鬼哦!”我說:“你要是還想被呂老師批,你就盡管睡。

    ”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還沒動彈。

    上鋪的人已經穿好衣服下來了,有些人端着臉盆去外面走廊洗臉刷牙。

    我管不了建橋了,匆忙穿上衣服。

    吳興華又提醒了一次:“還有十五分鐘!”建橋這才磨蹭着起來,愣愣地看着忙亂的大家,像是才醒過神來,慌忙掀開被子,又是找褲子,又是找襪子,還埋怨我不早點兒叫他。

    我連白眼都懶得翻了,先跑到廁所小解,再回來端着臉盆出門洗漱。

     吳興華帶領我們一路小跑到操場上,其他班的人已經差不多到齊了。

    我們按照個頭高矮排成五列縱隊。

    呂老師早就陰沉着臉,候在了一邊。

    雨已經停了,天還是漆黑一片,操場上的大白熾燈亮起。

    校長站在升旗台上拿着喇叭講話:“從這個學期開始,每天早上沿着操場跑步五圈。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一個好的身體,不可能有一個好的成績……”講了大約五分鐘的話後,體育老師吹響了哨子,按照班級的順序,從初一(一)班到初三(四)班,沿着操場開始跑動。

    腳步聲一開始有些雜亂,跑過一圈後,漸趨一緻。

    體育老師有節奏地吹響哨子,大家喊着口号:“鍛煉身體!好好學習!不怕吃苦,勇奪第一!”各個班級的班主任站在操場外面維持紀律。

    我一開始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現在在濕冷的寒氣中徹底清醒了過來,腳步機械地跟着大部隊一擡一落,跑到第三圈,身體活動開了,有了熱氣,有了精神,跟着大家喊口号也大聲了。

    正意猶未盡時,建橋在我前頭說:“真是無聊死了。

    ”我低聲說:“莫亂說話!”建橋又說:“大清早這不是折騰我們嗎?!過去也不這麼搞啊!”旁邊的王俊插話:“校長是新來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第一把火。

    我們要實行軍事化管理,你懂啵?!”我沒管他們說的,身體沉浸在集體的律動之中。

    五圈結束了,我們該去教室上早自習了。

     教我們語文的向老師已經等在了教室,我們拿出課本開始背古詩詞。

    戴夢蘭還在喘氣,兩邊臉頰紅潤潤的。

    我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她立馬捕捉到了:“做麼事?我臉上有東西?”我連連搖頭說沒有。

    她又問:“那你為麼子笑?”我連忙說:“我沒有笑!”她笑了一聲:“逗你玩的。

    ”我松了一口氣,開始讀起來。

    讀着讀着,又聽到戴夢蘭在笑。

    我斜瞥她一眼,她悄聲說:“你讀書的聲音,還蠻好聽的。

    ”我臉一熱。

    “你接着讀啊。

    ”她又說。

    我感覺我讀也不是,不讀也不是,開始磕磕巴巴起來。

    眼睛始終不往戴夢蘭那邊看,而我的耳朵卻一直在捕捉她的聲響。

    我發現她在跟着我一起讀。

    我故意讀快,她也跟着讀快;我又放慢,她也跟着放慢。

    我不讀了。

    她随即問:“為麼子停下來?”我說:“我讀累了。

    ” 這是假象,我告訴自己。

    我拼命地壓制住一種湧動不安的興奮感,還有惶恐,還有甜蜜,甚至還有一絲嫌惡,就像是一張過分熱情的臉貼過來,我得推開一點才能呼吸。

    周遭的朗讀聲中,字與字沒有了形狀和間隔,變成了浪,一波一波鼓蕩過來,我整個人一會兒被推到天上,一會兒又落到谷底。

    下課鈴響了,她跟坐在後面的蔣玲玲挽着手走出門,我才磨蹭着起身。

    教室裡沒有人了,連建橋都不在。

    天放晴了。

    我下了樓,沿着教學樓前面的路慢慢走,路兩側的行道樹有了秋意,遠遠看去那一樹透着青的黃,非常養眼。

    拐到去食堂的路上,雨氣散去,陽光穿過槐樹樹冠,斑斑駁駁。

    風吹起來,有些冷了,地面的落葉,發出簌簌的滑動聲。

     “夏昭昭,你做麼事這麼慢?”我轉身看去,呂老師走在我後面。

    我心裡一凜,忙說:“我這就快點兒去。

    ”正準備加快步伐,呂老師跟了上來,跟我并排走。

    他那一件軟塌塌的灰黑色西服裡面,穿了一件酒紅色針織薄毛衣,白襯衫折口一圈黑膩,頭發亂糟糟的,也沒有收拾,能看得見頭皮屑。

    不知道他是懶,還是沒有空打理。

    我知道他住在宿舍樓最上面兩層教師宿舍的某個單間。

    “你很冷?”他撇頭看我,“看你在發抖。

    ”他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在發抖。

    風從夾道灌過來,隻穿了短袖和薄外套的我禁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你成績還可以,但數學還得加強。

    ”呂老師突然說,我“嗯”了一聲。

    “英語基礎是可以的,我問了一下你初一的英語老師,但還得在詞彙量上提高。

    ”他一說完,我心裡特别訝異。

    他對我的重視,是我沒料到的。

    快走到食堂時,他停下,認真地打量我說:“你加把油,重點高中是可以考上的。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隻好點頭。

    他腳上的皮鞋灰撲撲的,似乎很久沒有擦過了。

    “另外一個,我曉得夏建橋跟你是隔壁屋的,從小玩到大。

    不過現在學習是最重要的,你跟他之間,最好保持距離。

    曉得啵?”他說話時,語氣非常嚴肅。

    我沒有再點頭了,愣在那裡。

    他等了片刻,拍拍我肩頭:“快去吃飯吧。

    ”說完,他轉身就往宿舍樓走去了。

     剛到食堂門口,滿眼都是坐着吃飯的人。

    打飯的窗口排起了長龍。

    昭昭。

    昭昭。

    我擡眼看去,食堂中間,建橋站起來向我招手。

    我走過去時,建橋旁邊坐着我們宿舍的幾個人掃了我一眼,又繼續他們的話題。

    我坐在建橋對面,他一把把我飯盒拿過去,往裡面撥飯菜:“等你排到,都該上課咯。

    ”我問他:“你吃飯的時候,為麼子不叫我?”建橋擡頭看我,眨了眨眼睛,突然一笑,小聲說:“我不想破壞你跟同桌的美好友誼……”我一筷子打過去:“你瞎說麼子!”建橋往後躲:“她就坐在那裡哦。

    ”見我低下頭吃飯,他又指了指:“你不看一眼麼?”我有些生氣了:“吃你的飯。

    ”坐在旁邊的同學找建橋說話,他們說着說着又笑個不停。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也沒有心情去聽。

    呂老師的話直到此時才漸漸産生了威力:他調查了我的過去,還指出了我的未來,我毫無察覺地被一個人掂量了這麼久。

    這個感覺,讓我心生喜悅,又備感壓迫。

     菜已經涼了,飯也夾生,遠不如家裡的好,咽下去時有嘔吐的沖動。

    建橋突然問:“你覺得麼樣?”我吓一跳,擡眼看時,他,還有那一圈同學,都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問:“麼子?”建橋說:“就我們剛才說的啊。

    ”我說:“我沒聽……”斜對面的王力說:“莫管他,讓他吃飯吧。

    ”他們又一次熱烈地讨論起來。

    我聽了一耳朵,是在聊某個遊戲裡的角色誰更厲害,我沒有玩過,就是想插嘴也插不進去。

    我一邊吃一邊冷眼看他們,他們說話時,散發出濃烈的歡樂氣息,手激動地拍着桌面,眼睛放着光,嘴巴裡快速地吐出一連串詞語。

    那個世界我無法融入,也不想融入。

    他們也很少找我說話,甚至都不會主動看我一眼。

    飯我已經吃不下去,很想起身離開,但是又不想太過突兀。

    “昭昭,這個你麼樣看?”建橋又抛出一個問題來。

    他在鼓勵我說話,甚至期盼我加入他們的談話,但我不願意配合他,甚至惱恨他非得讓我成為衆人注視的目标。

    我把筷子擱下說:“我沒得看法……我去洗碗了。

    ”建橋忙說:“我也去!”不管衆人的挽留,他拿起飯盒跟我一起往外面盥洗台走。

     “他們都在私下說你。

    ”洗碗的時候,建橋提起了一句。

    水很冰手,盥洗台的濾網殘留了很多飯渣。

    見我沒有回應,建橋又接着說:“他們說你很高傲,不理人。

    ”我把飯盒裡的水甩幹淨,扣上蓋子:“我沒有不理人,我隻是不曉得跟他們說麼子。

    ”建橋草草沖了一下飯盒,我嫌不幹淨,又拿去細細刷了一遍,遞給他。

    “我跟他們說了,你其實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建橋跟在我身後,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我回頭說:“他們愛麼樣想就麼樣想,我就是這樣的人。

    ”建橋默然片刻,跟我并排走:“我覺得你還是适當跟他們打打交道,畢竟一個宿舍的人……”我反問一句:“我要讨好他們?”建橋一愣,搖搖頭:“沒得這個意思。

    ”我沒有說話。

    陽光灑下,散發出稀薄的暖意,風陰陰透過衣服,涼意頓生。

    建橋悄聲說:“呂老師。

    ”我一擡頭,便見呂老師夾着課本,走在前面。

    建橋又貼近笑道:“他褲子上有一根線頭,像不像豬尾巴?”我躲遠了些,建橋想靠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加快了步伐,簡直是想要逃走似的。

    建橋小聲說:“我們從那頭繞着跑過去,會比他先到教室。

    ”我回他:“你先跑,我跟上。

    ”建橋奇怪地看我一眼:“為麼子?”我不耐煩地催道:“莫廢話!你趕緊的!” 周六上午的課結束後,我沒有去食堂吃飯,反正馬上可以回家了。

    我收拾好東西,背上書包,轉身往後門口走時,瞥見建橋在跟幾個男生說話。

    我在走廊上等了幾分鐘,他還沒跟過來,我喊了一聲:“建橋!你走不走?”他從那群人中間跑了過來,打量我一番:“你要回去?”我深感意外:“你不回?”他遲疑了一下,撇頭看看教室裡那一幫人,說:“你回去跟我媽說我……”他歪着頭想了片刻:“就說我去鎮上買課外書,學習要用。

    ”我反問他:“你究竟要做麼事?”他咧嘴笑道:“不做麼事,就是不想回去……”說着他往教室退去:“對咯,你把我床底下的髒衣裳也一并帶回去吧,難為你啦!”我還要說什麼,他又跑回那一幫人當中去,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

    我悶悶地回到宿舍,從床底下拖出塑料桶,這一周換洗下來的衣服全堆在裡面。

    宿舍裡沒辦法洗澡,隻能拿毛巾就着臉盆裡的水一邊蘸水一邊擦拭,換衣服也隻能躲在被窩裡進行。

    宿舍裡有一些人不在意,光着屁股走來走去。

    衣服也沒地方洗,隻能堆在桶裡周六拿回家去。

    建橋那一桶拉出來,散發出一股馊味。

    我又推了回去。

    管他呢,他自己不拿,為什麼讓我拿。

    我把衣服塞到塑料袋子裡,快走到門口時,還是轉身把建橋的衣服塞到另外一個塑料袋裡。

    真是賤!我心裡罵自己。

     剛走到車棚時,有人叫我。

    車棚的一頭,戴夢蘭站在那裡招手,在她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在開鎖推車。

    我點頭笑一下,算是緻意。

    她走過來,笑問:“你也回去?”見我說是,又是一笑:“正好順路。

    ”那中年男人把車子推過來,正是建橋說過的經常來我們垸賣米甜粑的人,我差一點喊出“粑爺”這個诨号來,還好及時忍住了。

    他看樣子已經不認得我了。

    這也難怪,畢竟我上初中之後就沒有再吃米甜粑了,而且他每天要跑那麼多村落,見那麼多人,哪裡記得我。

    戴夢蘭介紹了一下我,說是夏垸哪一家的孩子,他“哦”的一聲,提起我父親來,原來他們一起打過小工的。

    我叫了他一聲戴叔,他問起我父親的近況,我說他出門打工去了。

    他又問了家裡其他人的情況,我一一作答,他饒有興味地上下細細打量我。

    戴夢蘭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自在,連催道:“爸,你查戶口哦?走吧!” 出校門,上省道。

    前面一溜自行車,都是急忙趕回家的學生,畢竟晚上還要回來上晚自習。

    我也很想快點兒騎回去,但戴叔就在我旁邊騎着,我不好加速。

    戴夢蘭摟着戴叔的腰,笑道:“爸哎,你又胖咯!”戴叔哈哈一笑:“你老娘說我可以生一個!”戴夢蘭頭貼在他背上:“那你要加油哦!”一說完,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此時戴叔的車子略微向前,戴夢蘭正好就跟我并排了,她看我許久,眼睛裡露出笑意:“昭昭,你好嚴肅!騎車都像是在上課。

    ”我忙否認:“哪裡有!”戴夢蘭戳戴叔的腰:“爸哎,你看昭昭是不是像個小老師?”戴叔回頭快速瞥了一眼:“不要亂說,人家是個帥小夥。

    ”戴夢蘭嗔怪道:“小老師不代表不帥嘛。

    ”他們父女倆一唱一和,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兩隻貓玩弄的小老鼠,雖然人家明明是在誇自己。

    我不怎麼說話,戴夢蘭問我問題,我以“不曉得”“我要想想”打發過去。

    她漸漸地話也少了。

    到了我們垸口,我說:“我回去了。

    ”戴夢蘭愣了一下,感歎道:“這麼快哦?”我揮揮手,拐上去垸裡的泥巴路,逃也似地加快車速。

     母親沒有在家,進竈屋掀開鍋蓋,鍋裡果然給我留了一碗肉絲面。

    吃完面後,我把建橋那一袋髒衣服拿出來,送到他家去。

    秋芳娘正在堂屋裡掃地,我把建橋下午不回來的事說了一下。

    秋芳娘露出懷疑的神情:“他真去買書了?”我搖頭回道:“那我就不曉得咯。

    ”後廂房傳來話:“他哦,肯定去鎮上上網了!”我一聽聲音,高興地大聲問:“秋紅姐,你回了?”她現在在市裡一中讀高一,看來今天高中也放假了。

    “回啦回啦。

    ”秋紅姐從後廂房走出來,頭發剪短了,身穿一中那套藍白相間的校服,讓我好生羨慕。

    “他這一個星期,是不是已經臭名遠揚了?”秋紅問我時,把我手上的衣服接過去,遞給秋芳娘。

    我還沒想好怎麼回話,打量我已久的秋紅姐繼續問:“是不是被罰站了?是不是打架了?是不是上課說話了?”我說:“還好。

    ”秋紅姐“哼”了一聲:“好個鬼喲,我就曉得他根本沒得心思讀書。

    ”秋芳娘從前廂房拿出腳盆:“莫這樣說你弟!你弟還是很聰明的,努把力就好了。

    何況,不還有昭昭在麼?”秋紅又問:“你們還是同桌?”見我說不是,她撇撇嘴:“那完蛋了。

    管束他的人沒了。

    ”秋芳娘解開塑料袋,把髒衣服倒進盆裡說:“哪裡就完蛋了?建橋幾好的苗子,小學還考過第一嘞,現在隻要心收回來,還是有希望的……昭昭哎,你那些髒衣裳拿過來我一起洗了。

    你媽幹活去了。

    ”我想到袋子裡還有我的内褲,忙道:“不用了,我自家洗。

    ”秋芳娘笑笑:“你莫怕醜,你自家洗不幹淨。

    ” 終究拗不過,我的衣服和建橋的還是混在一起用開水泡在盆裡,秋芳娘坐在井邊一邊搓洗一邊問我話:“建橋晚上睡得好不好?……吃得如何?……感冒了?他吃藥了沒有?……他這個褲子上都是墨水,是筆不好寫?……他牙還疼不疼?……”我都一一作答了,眼睛卻緊張地盯着她的手,很怕她洗到我的内褲。

    秋紅拿了一本書出來,靠在門口說:“媽哎,你也操心操心我咯,我回來你都不問我!”秋芳娘擡頭看她:“你有麼子好操心的?”秋紅說:“你一天建橋這個建橋那個,問七問八的,你看他在不在乎?”秋芳娘耐心地搓洗褲子上的墨迹:“你有麼子好操心的?你又懂事成績又好,哪裡像你弟哦,管麼子都不會,又皮又不聽話,你說他未來麼辦?我不多操點兒心,他就徹底毀咯……”秋紅默然片刻才講:“你操不了這麼多心的,他自家要是不争氣,你就是求天告地也沒得用。

    ”說完後,她轉身回後廂房了。

    等我從家裡拿作業來問秋紅姐時,衣服已經洗好了,包括我的内褲,它們挂在稻場邊的竹竿上,讓我臉紅。

    秋紅姐坐在稻場上給我解答習題時,我的,建橋的,那些外套被風吹起,像是脫離了肉身的兩個無形人,一起揚起又落下。

    建橋現在在做什麼?正在跟那一幫男生打遊戲?還是去溜冰場了?還是去百米港捉魚?我不知道。

     在秋芳娘家裡吃了晚飯後,我回到家,把下一周要穿的衣服都帶上了。

    秋芳娘過來,遞給我一個大袋子說:“你讓建橋小心點兒,衣裳莫又搞得到處是龌龊。

    另外有兩罐我腌的魚塊,你一罐,他一罐。

    讓他多吃飯,曉得啵?”等我車子推到大路上,秋紅跑過來悄聲跟我說:“他要是有麼子出格的事情,你記得要告訴我。

    看我不打死他!”騎上車,上了省道,我前後看了一下,要是又碰到戴夢蘭該怎麼辦?我心裡很矛盾。

    既希望碰到她,又不希望碰到她。

    一開始我騎得很慢,一旦意識到自己在等什麼,我又加快了速度,騎着騎着又慢了下來。

    不斷有同學超過我,但沒有戴夢蘭,看來她已經到學校了。

    我松弛下來。

    晚風吹褲腳,夕陽在農場那頭墜下時,忽然間像是用盡最後一份力氣,釋放出所有的光來,柴垛、池塘、房屋、田野,都給點亮了。

    鳥兒啾啾飛過頭頂,雲層變幻色彩:金黃、粉白、紫紅、黛青……風吹雲動,光影交錯。

     直到晚自習鈴聲響起,建橋都沒有回來,還有跟他一起的幾個人。

    呂老師走進教室,往那後面的空桌位掃了一眼,手指敲着講桌:“他們去哪裡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