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兒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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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陣子錄像廳風行林正英的僵屍片,班主任吳老師突發奇想把這個移花接木到日常的課堂懲罰中。

    這次正好是建橋撞到槍口上,老師命令他站起來,移步到兩排桌子的空隙,兩手伸直,雙腳并攏,說:“好,就這樣!給我蹦到前面來!”我們這些安然坐在座位上的人,興趣盎然地看建橋磨蹭着站起,模拟僵屍的姿勢一蹦一跳地去到了講台上。

    我們忍住笑,吳老師也忍住笑:“你再跳回去。

    ”建橋跳了兩下,又轉身返回講台。

    吳老師訝異地瞪他一眼說:“叫你轉了?”建橋看着他,眨眨眼睛,又吸了一下鼻子:“跳得不标準,我再來……”全班人再也沒有忍住,笑聲蓬地炸開。

    吳老師生氣了,他拿戒尺啪啪敲桌子:“笑麼子笑,再笑讓你們來跳!”班上頓時鴉雀無聲。

    回頭看建橋,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撕成條,貼在額頭上,再一次兩手伸直,雙腳并攏說:“我要跳咯!”全班人又一次大笑起來,建橋剛跳了一步,被吳老師一把從後頭揪住:“你還跳上瘾咯。

    ” 戒尺從講台上拿起時,建橋不由得往後躲了一下,不過立馬又穩住了。

    這把戒尺是竹子削成的,油光黃亮,打到手心,火辣辣地生疼,但是這疼圓潤極了,就在被打的那一塊滾動着痛;竹節還都保留着,那一下子啪下去,如果恰好撞到骨頭上,任誰也要号叫出來。

    “你再叫?再叫?”打得更起勁了。

    可是建橋沒有叫,仿佛那隻被打的手不是他的。

    他臉上幾乎沒有表情,淡然地看着我們,嘴巴裡呼氣,貼在額頭上的紙一掀一掀。

    我們要把笑忍住,真的是太辛苦了。

    吳老師更生氣了,他把戒尺扔到一邊,從講台底下摸出麻繩來,叫個子高的男生縛在門框上後,走過去,一把撈起這個又輕又瘦的建橋,三下兩下用繩子繞住他的腰間捆結實,然後拉到半空,再用戒尺打他屁股。

    “你以後還敢不敢咯?敢不敢咯?”那一尺子啪地下去,脆生生地肉響,眼見着建橋轉陀螺一般,每一尺子下去都喊一聲“媽呀!媽呀!”我們都咬着嘴唇忍着不敢笑出聲。

     聽到建橋的号叫,吳老師滿意了,又補了幾下,才讓高個子男生把他放下來。

    建橋半弓着身子站在教室門口,吳老師忽然像是忘了他的存在似的,回到講台上接着講課。

    我偷眼看建橋,他靠在門框上,誰看過來他就搖頭晃腦吐舌頭做鬼臉;等吳老師一轉身眼睛要掃過來時,他迅速變換成一副痛苦不堪戰戰兢兢的慘狀。

    看來剛才的号叫也是裝的了。

    我放下心來,雖然也跟同學們一起笑,但心裡總歸不是滋味。

    我忽然想起父親和雲嶺爺送我們來上學時,父親就沖着班主任點一下頭,雲嶺爺倒好,對着老師又是遞煙又是賠笑臉,第一句是:“建橋這伢兒,平常時幾調皮哩。

    不聽話你就打!”班主任一邊接過煙,一邊眼皮一沉,眼光幾乎是從我身上滑過去的,然後像是卡在了建橋身上,左右移不動,說:“嗯,來到我們初一(三)班,就沒得我管不住的伢兒。

    ”雲嶺爺忙附和:“那我就放心咯。

    ”然後回身兜頭要敲建橋頭一下:“聽到吧?吳老師是學校裡出了名會管學生的,你要是再像過去那樣無法無天,有你的苦頭吃的!”建橋及時地往後躲了一下。

    吳老師說:“好了,你們把桌椅搬進去。

    ”父親和雲嶺爺便把從家裡帶來的桌子搬進教室。

    走在後頭,我又斜瞥了一眼吳老師:“他手勁兒大,一巴掌呼過來,肯定疼死。

    ”建橋噘嘴:“我爸打我還少哦?我細姐一天不要打我個幾次?我早習慣咯!” 幾周下來,我也習慣了建橋被老師懲罰的場景了。

    看來吳老師果然記住了雲嶺爺的話。

    建橋和我都被安排到了最前面一排坐着,他日常一個走神,吳老師嗖地一下,粉筆頭飛彈擊面,建橋說這是“小李飛彈”;但遭殃的往往是後面的同學,因為建橋反應奇快,他像是有第六感,能在粉筆頭彈出的一刹那,恰好地低下頭去。

    這讓我們全班都歎為觀止,但建橋的滿不在乎,我也早見識過了——這可是他細姐秋紅調教出來的。

    我們在秋紅房間時,秋紅做作業,建橋就會又是跳又是叫,秋紅一塊橡皮砸過去,建橋躲過;一根鉛筆緊接着紮過來,建橋一閃,避到門後……但吳老師不會罷休的,他那隻伶俐的手咻一下越過講台殺過來,尖尖長長的手指甲拎你耳垂,掐你臉蛋,手過即青。

    這個比戒尺要厲害,你根本躲不了,還因為留有痕迹,他人一看即知。

    特别要是被雲嶺爺看到,肯定又是一頓盤問好打。

    但建橋總是能編出理由來,比如說摔倒啦,或者說被蟲子咬啦……雲嶺爺還要追問下去,秋芳娘早就耐不住地沖過來摟住建橋問:“兒哎!肉哎!你疼不疼哦?” 不管疼不疼,建橋總歸是不會收斂自己的。

    他哪一分鐘坐得住呢?坐在椅子上,就像是有一百隻小雞啄他屁股似的,他左挪挪右挪挪,往前探探往後仰仰,實在不行,強行跟我換椅子,還是一樣。

    我說得最多的三個字是:“莫鬧我!”我忙着記筆記時,他湊過來,臉都快貼上了,小聲地問:“待會兒要不要去小賣鋪?”我瞪了他一眼,繼續寫字,他繼續說:“你筆記夜裡借我抄,我……”突然之間,他頭一沉,一個粉筆頭嗖地一下,砸到後面的王宇新臉上。

    王宇新氣恨地說:“不是我,是他!”吳老師烏着臉:“夏建橋,你去外面站着。

    ”建橋彈起來,椅子往後一挫,身子早已沖到了教室外面,貼着牆站好。

    有時候下了課,老師沒叫他進來,一波一波别的班上學生經過,有人就說:“建橋,你又罰站哦?”建橋不屑地說:“老子喜歡!”有人說:“我要回去告訴你爸。

    ”建橋說:“老子把你頭捏落哩!”突然間,他閉上嘴巴,頭低下,腳搓着地。

    再一看,是讀初三的秋紅下樓經過,她拿着粉紅色飯盒從建橋面前經過,眼睛都不帶看一眼的。

     秋紅在學校,從來都是裝作不認識我們的。

    不認識建橋也就罷了,連我在走廊上見到她,她都當我是空氣一般。

    這就氣人了。

    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

    可建橋做不到,有時候在操場上碰到了,他喊了一聲:“細姐!”秋紅正在跟她的同學站在花壇邊說話,連頭都不回一下。

    建橋以為她沒聽見,又跑近了喊:“細姐!”秋紅拉着同學往教學樓那邊走去。

    建橋追上去喊:“細姐!細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