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起天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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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聲說:“也許是你爺爺騙你嘞?”建橋堅決地回:“不!爺爺不會騙我。

    你們才是騙子。

    ” 說了半晌話後,建橋往仁秋太那邊慢慢磨過去,從床旁桌上摸出兩個橘子,又大氣不敢喘地踮着腳過來。

    他靠着我坐,剝掉橘子皮,一瓣送到我嘴裡,一瓣自己吃。

    橘子又甜又冰,分外好吃,不一會兒我們就吃完了。

    他又去摸了兩根香蕉,我們一人一根。

    聽建橋說,這水果是他大姑上午過來探望時專程帶的,仁秋太不吃,留給他吃。

    我沒來之前,他就已經吃了一個蘋果,一個橘子,其他的,他悄聲湊到我耳邊說:“我給細姐和你都留了……爺肯定舍不得。

    ”我笑他太雞賊,他做了個鬼臉。

    窗外又零星飄起了雪花,寒氣如蛇一般從床腳爬上了我的身子。

    興許是我在發抖,建橋問我:“冷?”見我點頭,他立馬搓搓雙手哈一口熱氣,焐在我打針的那隻手上,嘴裡學着動畫片的台詞:“讓神賜予你力量!”剛說完,我們一起笑出了聲來。

     仁秋太被我們的笑聲吵醒了,擡頭看一眼吊瓶,見還有半瓶,罵了一句,“娘個×,慢得出奇!”建橋喊道:“爺爺,你莫說髒話!”仁秋太啧了一聲:“好好好……細賊管得真多……你過來。

    ”建橋問:“做麼事?”仁秋太回他:“幾冷的,你幫我暖一下。

    ”建橋沒動,說:“爺,你有暖手寶!哪裡冷?”我心頭一動,往那邊撩了一眼——果然在仁秋太打針的那隻手下面壓着暖手寶。

    仁秋太又說:“我要是冷死咯,你舍得啵?”建橋說:“有暖手寶就不會冷死嘛。

    爺爺你莫吓我。

    ”仁秋太沒奈何,笑笑後,又閉上眼打盹。

    我這才悄聲問建橋:“這不是你細姐的?”建橋湊到我耳邊說:“今早我爸帶我過來看爺,爺就說冷。

    給他熱水瓶,他嫌太燙了,一定要細姐的暖手寶。

    爸就讓我回去拿,正好細姐去她同學家了,我就拿過來咯。

    ”我啧啧嘴:“你死定了。

    ”建橋臉上浮現出不安的神情:“那我該麼辦?”我還未答話,仁秋太那頭忽然又說:“你過來,幫我暖腳。

    ”建橋有點兒不情願,還賴在我床上哼唧了幾聲。

    仁秋太聲音大了:“細賊哎,你也不疼爺了?”建橋這才下了床,一步一挨地蹭過去。

     挂到第二瓶時,母親和秋芳娘一同來了。

    建橋此前原本坐在那邊床尾,趁着仁秋太睡着,又一次跑到我這邊硬擠上來,說是要給我暖腳,暖着暖着自己倒靠着我睡着了。

    秋芳娘見此,哎喲了一聲:“這個細賊哎!”說着要把建橋打醒,母親攔住笑道:“讓他睡嘛。

    兩人擠着,幾暖和!”我點頭說是。

    她們又特意往仁秋太那邊探了一眼,相視一笑道:“打呼咯。

    ”說着一起坐在長椅上,從外套口袋裡拿出鞋墊和針線出來,一針一針納着。

    我從未感覺到如此安心過:建橋細細的呼噜聲,像是金魚在水裡吐泡泡;納鞋底時,針紮進布頭發出噔噔聲;母親跟秋芳娘說悄悄話,小顆粒的言語聲……我感覺眼皮愈發沉下去,沉下去,馬上要進入香甜的夢之鄉……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巨響,我恐怕已經睡下了。

     準确地說,那聲巨響來自門撞擊到牆壁的聲音。

    房間裡所有的人都吓一跳,建橋和仁秋太都驚醒了。

    母親和秋芳娘站起身來,驚訝地看着站在門口的那個人。

    是秋紅。

    她氣咻咻地喘氣,掃了一眼房間。

    秋芳娘罵道:“你做麼事鬼呀,把人都吓到了!”秋紅大聲地問道:“我暖手寶,麼人拿走咯?!”我立馬感觸到建橋的顫栗,他剛想把頭縮進被子裡,秋紅就已經沖了過來,猛地掀開被子,“建——橋,是不是你拿走咯?”建橋怯怯地回:“我沒有!”秋紅打他頭,“不是你,是麼人?你說你說,你拿哪裡去了?!”秋芳娘上前來拉秋紅:“你發麼子神經呐?!”秋紅推開秋芳娘,尖叫起來:“我要我的暖手寶!暖手寶!”建橋被打得疼不過,喊道:“是爺爺要!我拿給爺爺了!”秋紅一下子收了聲,盯向仁秋太。

    秋芳娘厲聲說道:“秋紅!你莫亂來!秋紅!”秋紅已經奔過去了。

     仁秋太乍從睡夢中醒來,還有些恍惚。

    倒是秋芳娘的叫聲提醒了他,他坐起身,對着站在他面前的秋紅,略帶緊張地問:“你要做麼子?”秋紅伸出手說:“給我。

    ”仁秋太挪了挪身子:“給你麼子?”秋紅堅持道:“給我!”秋芳娘走過來,手剛一碰到秋紅的背,就被秋紅轉身掃一邊去,“莫管我!”仁秋太緊緊壓住暖手寶,盯着秋紅。

    秋紅說:“我的東西還給我。

    ”仁秋太大聲回:“這裡沒得你的東西!”秋紅逼近一步,仁秋太喊道:“秋芳,你把你女兒管好!”秋芳娘正要說話,秋紅搶着說:“媽,他平常時拿你的東西,你不也想要回來?現在我為麼子要不得?!”秋芳娘弱弱地回:“那不一樣……”秋紅反問道:“有麼子不一樣!他就是一個小偷!”仁秋太立馬火氣大了起來:“我是你爺爺!别人都曉得買東西給爺爺,你不買就算了,還誣蔑我……”正說着話,秋紅上前,猛地從仁秋太手底抽出暖手寶,轉身迅速往外走。

     仁秋太氣得直拍床闆道:“造反了是啵?!攔住她!攔住她!你個死女子!你是豬油蒙了心是啵?”快到門口時,秋芳娘奔過去,一把拽住秋紅:“把暖手寶還回去!”秋紅把暖手寶死死地護住:“這是姐給我買的!管麼人都不準搶!”秋芳娘兜頭扇了秋紅一耳光:“你麼這麼不懂事哩?你讀書讀到牛屁眼去了?”母親上來攔住秋芳娘:“算咯算咯……”仁秋太氣狠狠地叫道:“打!往死裡打!沒見過這麼不尊重上人的!”秋芳娘伸手去秋紅懷裡摳暖手寶,摳不出來,她又狠狠地打秋紅的頭:“你是個牛脾氣是啵?”建橋跳下床,拽住秋芳娘的手喊:“不準打我細姐!不準打!不準打!”母親也在旁邊勸:“算咯算咯……”秋芳娘住了手,一屁股坐在長椅上抹眼淚。

    仁秋太罵道:“叫你莫給她讀書,你看讀個麼子鬼?讀成這樣一個不孝子!”越罵秋芳娘哭得越兇,母親急忙道:“仁秋爺,你少說兩句噢!”秋紅一直立在原地不動,她的臉紅腫了起來,頭發也被打得披散開,建橋小心翼翼地貼在她身邊說:“姐,對不起。

    對不起。

    ”說着說着小聲地哭起來。

    秋紅橫了他一眼:“哭麼子哭?!有麼子好哭的?!”建橋咬住嘴唇,極力地想忍住哭聲,身子一抽一抽。

     吳醫生走進來,看眼下的光景,問了一聲:“出了麼子事?”話音剛落,秋紅忽地把暖手寶往地上砸過去,當啷一聲,暖手寶滾到我這邊床底下,“我不要咯!我惡心!”說着轉身往門外去。

    秋芳娘站起來問:“你要死哪裡去?!”秋紅轉頭看她:“你要受氣你受去,我是受夠咯!”說完砰的一聲關上門,跑走了。

    房間裡一時間沉寂下來,連吳醫生都有些發懵,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開門往外走:“你們小點兒聲。

    ”建橋抽泣得肩膀一抖一抖。

    母親過來幫我把被子重新蓋上。

    仁秋太又一次拍床闆,喊道:“都想我死,是啵?我現在就去死!活着有麼子意思,連個死女子都要欺負到頭上!”秋芳娘扭頭沖着仁秋太大吼了一聲:“你鬧夠了沒得?!一家人都要被你鬧死!”不要說仁秋太,連我們都從未沒見秋芳娘如此兇過。

    仁秋太罕見地沒有再說什麼,小小咕哝了兩聲,又躺下了。

    秋芳娘一把抓住建橋的手說:“我們回去。

    ”建橋“嗯”了一聲。

    母親說:“你們先走,這邊我照看。

    ”秋芳娘遲疑了一下,小聲地說:“難為你了。

    ”說着開門,跟建橋離開了。

     母親把秋芳娘落下的鞋底和針線收拾好,然後坐在我身旁繼續納着鞋底。

    仁秋太那邊直歎氣:“作孽哎!作孽!”母親頭也不擡地繼續自己手上的事情。

    仁秋太又說:“當年要是把這個死女子送走,今天也不至于受這個氣!”話音落了半天,還是沒有人接住。

    我覺得有些尴尬,用手臂撞了撞母親。

    母親依舊不言語。

    仁秋太又歎了幾聲氣,就不再吭聲了。

    時間仿佛停滞住了,每一秒都感覺好漫長。

    好不容易等挂完水,天已經微微黑下來。

    仁秋太那邊,吳醫生正在換一瓶新的輸液瓶;仁秋太想必是睡着了,任由他換,連句抱怨聲都沒有。

    趁着母親走過去問吳醫生還需不需要再打針,我趕緊蹲下身往床底下看,那暖手寶還在。

     雪再一次下大了,我們吃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快到垸口時,迎面走來玉桂娘,她手裡拎着一個竹籃子。

    母親攔住她,把下午的事情說一下。

    玉桂娘吐了一口痰:“他就是個老畜生!我把飯送過去就回來,我一刻都不想待在那裡。

    ”母親說:“人老了,也可憐哎!”玉桂娘“嘁”的一聲:“不曉得是上人可憐,還是下人可憐!”又說了幾句話,玉桂娘繼續往衛生所走去了。

    夜色漸漸深下來,垸裡的屋子都亮起了燈。

    我聞到了各家各戶飄來的飯菜香氣。

    母親問:“你餓了?”我點頭,母親說:“那我們走快點兒。

    你爸爸飯應該做好咯。

    ”我一隻手挽起了母親的胳膊,另外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摸着暖手寶冰涼的外殼:果然是個好東西,摔得這麼狠,一點兒磕傷都沒有,隻要再一次充上電,它就暖和了,那時候我就還給秋紅……母親突然問:“你笑麼子?”我忙否認。

    此時風迎面刮來,母親和我都一哆嗦。

    我說:“這恐怕是要有雪災咯。

    ”母親“呸”了一聲:“管麼子還是往好方面想咯。

    老話說得好,瑞雪兆豐年。

    唯願來年是個好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