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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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敲打了一下地面,立住,轉向門口的方向而去。

    門外雪已經停了,薄暮的微光漸漸弱了下去。

    一隻母雞在雪地上徒勞地啄食。

     晚上跟母親看電視台晚會,跟她說話,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應。

    平日她總要找點事情做,打打毛衣,剝剝花生,要不就罵罵我。

    現在她卻歪靠在沙發上,腿上搭了一層薄毯子,眼睛放空。

    窗外那兩件羽絨服都凍硬了,風一吹,撞在一起,發出“噔噔”的悶聲。

    到了我跟母親最喜愛的小品,我故意發出誇張的笑聲,母親全沒反應。

    我的興緻也漸漸低落了下來,接着看了十來分鐘,便站起來跟母親說自己要回房休息了。

    母親回過神來,說了一聲好。

    我回到房間在床上剛躺好,母親急急跑進來,打開衣櫃。

    她把一疊衣服擱到我的床上,一件件翻看。

    那些衣服全是這些年我穿過的,有些因為長個的緣故已經穿不下了。

    母親拿起一件米黃色的汗衫,啧啧嘴:“都掉色了。

    ”又拿起一件鼠灰色外套,其中右邊袖子裂了一個口子:“你看你看,質量幾差哩!”母親把袖口遞到了我眼前:“前年買的,沒穿幾回!”她翻出一條皺巴巴的黑色褲子:“縮水縮的!”她在我床上坐下,細細地摸着褲邊:“還脫了線!”我忍不住問母親:“你是要做麼事?”母親長籲一口氣:“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

    ”見我露出一臉茫然的神情,她又起身把衣服疊好,放回衣櫃。

    “你困醒咯。

    ”說完,她又急急地走了。

     不知道是幾點,睜開眼時,純然的黑像是巨大的石塊壓在我的眼皮上。

    我想再次睡過去,卻又一次睜開眼。

    一陣強烈的不安感襲來。

    是的。

    我聽到一下又一下的敲門聲。

    等眼睛漸漸适應了黑暗後,我像是被剝奪了自衛的工具,整個人吓得縮到了被子裡面。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昭昭。

    昭昭。

    昭昭!聲音越來越大,我認出是父親的聲音。

    開門!開門!我極不情願地下了床,冷得直哆嗦。

    昭昭!開門!開門!昭昭!越這麼叫,我越故意拖延,披上外套,穿上棉鞋。

    昭昭!昭昭!我故意不回應他,但我又不敢裝沒聽見。

    我摸黑了下了樓梯,穿過堂屋,剛一打開大門,父親火速閃了進來,說:“你再不開門,我就要見閻王了!”他跺掉了腳上的雪和泥,又把頭發上和衣服上的雪撣掉。

    我往門口看了一眼,雪花大片大片地飄落,田野上泛着柔亮的白光。

     父親的兩隻腳簡直是兩坨冰,毫無忌憚地伸進了我溫暖的被窩,貼在我的身體上。

    我咕噜了一句:“媽嘞?”他憤憤地回:“鬼曉得她發麼子神經,叫了半天,她都裝沒聽到。

    ”我沒說話,忍受着他身上濃郁的煙味和沒有洗漱過的腌臜氣。

    我想離他遠一點,但攏共隻有一床被子,怎麼躲都還是貼在一起。

    父親突然問:“她今天跟你說麼子了啵?”我一心隻想睡覺,懶懶地回了一聲沒有。

    他側身過來,盯着我:“細伢兒莫扯白。

    ”我沒有地方躲閃,隻得說:“她不開心。

    ”我把母親在我房間翻看衣服的事情說了,父親沉默半晌,坐起來,欠身從褲袋裡摸出煙盒和火機。

    我說:“不要抽!我讨厭煙味。

    ”父親從煙盒裡摸出一根煙來,一寸寸地在手心裡捏。

    昭昭。

    他叫我的聲音柔柔的,如貓爪一般落在我臉上。

    我“唔”了一聲。

    “你喜歡今天青姨給你的衣裳啵?”他問。

    我沒有說話。

    他的聲音一下子重了:“說。

    ”我小聲回:“喜歡。

    ”父親又問:“真喜歡?”我“嗯”了一聲。

    一隻手就落在我的頭頂上,輕輕地抓撓:“青姨一直都喜歡你。

    你每回去,她都給你一堆好吃的,你還記得啵?”我說記得。

    那隻手讓我緊張,我忍不住往被子裡縮。

    “你要記得青姨的好。

    ”父親把手收回,終于躺了下來。

    我怯怯地問了一句:“那明年還去青姨那裡買?”他沒有吭聲,沒過一會兒,響起了呼噜聲。

     今晚我肯定要失眠了。

    每一回,父親跟我擠一張床時,我都睡不着。

    大概等了十幾分鐘,父親看樣子是睡熟了,我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衣服,下樓也輕手輕腳,不發出一點聲音。

    我敲了幾下母親房間的門:“媽。

    媽。

    ”立馬聽到下床聲,緊接着是開門聲,母親的臉露出來。

    “跑下來做麼事?又不穿個襪!”我不管,迅疾跑上床,鑽進被窩裡。

    母親在被腳上蓋上軍大衣,把我脖頸處掖好,這才上床;又怕我這邊漏風,在空當處塞上了毛衣。

    許久許久,母親那邊都沒有聲音,也沒有動彈。

    我莫名地有些害怕,叫了一聲“媽”。

    她這才微微翻了一下身回答:“做麼事?還不困!”我說:“雪下得好大。

    ”母親歎了一口氣:“明天拜年,麻煩得很!”我又說:“明天我們堆雪人,要得啵?”我記得以前都是父親和我一起滾好雪球,母親給雪人裝好用棉桃殼做的眼睛、兩把掃帚做的手臂,還戴上一頂紅帽子。

    母親微微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好多拜年客,哪裡有時間?”我堅持道:“有時間!爸爸幫我滾大雪球,你幫我滾小雪球。

    ”母親沒有說話。

    等了半晌,我又問:“要得啵?”母親“哎喲”了一聲:“明早起來再看咯……”說完翻了一個身,不再說話。

    我也不再說話。

    此刻的夜晚,靜極了,唯有雪花碰在窗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噗。

    噗。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