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戰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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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涅羅珀艱難地度過了夏天。

    這種生活帶來的考驗在于你得選擇去享受它。

    她第一次來到海灘就遭到了常見的雙重打擊:曬傷與強勁的南風。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他們的步伐如此之快,也沒被如此多的沙子拍打過。好的一點是,這一切本有可能更糟。剛開始,當她看到水母安甯地浮在水面上,還會覺得它們看起來如此純潔、超凡脫俗。隻有當孩子們帶着不同程度的傷痕,跑回到海灘上來時,她才意識到他們都被蜇傷了。Biednedzieci,可憐的孩子,她看着那些孩子沖進父母的懷中時這樣想着。當大多數孩子都在淋浴花灑下發抖、大哭或是慌張地抽泣時,珀涅羅珀發現隻有一位母親沒有讓她的女兒玩沙子,她伸出手,把女兒身上滿滿的沙子抖落下來。

    珀涅羅珀就這樣無助地一直看着。

    那位母親打理好了一切。

    她讓她平靜下來,貼身照顧着她,當她安撫好女兒,并确定自己确實控制好了局面時,她擡起頭,仔細看了看就坐在身旁不遠處的這位移民。她沒再開口,隻是蹲下來,輕撫女孩糾纏在一起的秀發。她看到珀涅羅珀時點了點頭,然後就抱着孩子離開了。

    要到很多年之後,珀涅羅珀才會知道,這種水母全體出動的糟糕日子是很罕見的。

    另一件讓她吃驚的事情是,大部分的孩子很快又都重新回到了海水裡,但這一次他們沒有待太久,因為大風又咆哮着刮了過來;這陣風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刮過來的,一并帶來了好大一塊逐漸變暗的天空。

    最糟糕的是,那天晚上她無法入睡,忍受着曬傷帶來的劇痛和昆蟲四肢落地發出的啪嗒啪嗒聲。

    但是一切正在好轉。

    第一個重大事件是她給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

    她成了一名有合格證的工人,但還很不熟練。

    營地和當時的CES(由政府管理的職業介紹中心)進行了合作,她去辦公室報道時,運氣不錯。至少,像她之前“一樣”走運。在經過了冗長的面試,填寫了堆成山的政府表格文件之後,她獲準從事這項髒亂差的工作。

    總之,就是清潔公共設施的工作。

    你能猜到會包含哪些工作的。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男人小便的時候對不準便池?為什麼人們要到處噴繪塗鴉、四處塗抹?為什麼人們會在任何地方大便,就是不肯使用廁所?難道都是被“自由主義”寵壞了嗎?

    在一個個小隔間裡,她浏覽着牆上的塗鴉。

    她手裡拿着拖把,回憶起最近上過的英語課,對着地闆反複念誦。這是她向這個嶄新之地緻敬的最好方式——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裡,用力擦洗肮髒的地方。還有,她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自願的,這讓她感到驕傲。曾經她隻能坐在一個冰冷、狹小的儲物間削尖鉛筆,現在她完全憑借自己的雙手雙腳過活。她深吸了一口帶着漂白劑味道的空氣。

    六個月之後,她幾乎能适應了。

    她的計劃正在逐漸成形。

    當然了,每天晚上,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掉眼淚,有的時候白天也會這樣。但她确實是有長進了。出于急切的需要,她的英語說得越來越流利了,不過大部分時間句法還是很混亂,句子的開頭總是說錯,結尾也說不利索。

    很多年之後,她已經在城市另一端的一所高中教英語了。但回到家,她有時還會用很濃的家鄉口音講話,我們總是被這種口音吸引,我們特别喜歡她這樣講話,會歡呼起來,要求她多說幾句。她一直沒能教會我們講她的母語——光是練習彈鋼琴就已經夠難了,但我們喜歡“救護車”的發音被改成“九護扯”,喜歡她讓我們“比嘴”而不是“閉嘴”。喜歡她将“果汁”的發音變成“鍋汁”。或者說出那句“安靜點!我都沒法讓自己‘使考’了!”,除此之外,我們最喜歡的還有“不幸的是”,我們覺得念成“不行的是”更好聽。

    是的,在最初的這段日子裡,一切都可以歸結到兩件帶有宗教色彩的事上:

    語言,工作。

    她現在會給瓦爾德克寫信,稍有積蓄的時候還會打電話給他,也最終意識到他是安全的。他坦承了為把她送出國所做的一切努力,并告訴她,那天早上,站在站台上的那一刻,是他人生中最精彩的瞬間,不管為了這一刻付出了多少代價。有一次,她甚至給他讀了《荷馬史詩》裡的一段話,用的是還說得磕磕絆絆的英語。她很确信他的情緒突然發生了變化:他微笑了起來。

    她當時不知道的是,很多年會就這樣一晃而過。時間過得太快。她還會再清洗上千個廁所,清洗一英畝又一英畝已經破碎開裂的瓷磚。她得一直忍受那些在衛生間不守規矩的“慣犯”,但也會漸漸開始從事一些新的工作——打掃房屋或者公寓。

    另一方面——還有一些事情她無法預料:

    她的未來很快就會被三件相互關聯的事物決定。

    一個是一位聽力不太好的樂器推銷員。

    一個是三個沒用的搬運鋼琴的男士。

    但第一個,是一起死亡事件。

    斯大林雕塑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