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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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沿途一路掙紮,這群人還是順利走進了這座城市。關于珀涅羅珀進入這座城市之後的生活,用最公道的話來講,可以說她一直有種被撕裂的痛感,還有一種震驚的情緒。

    對這個地方,她内心懷有極大的感激,因為它接受了她。

    然後就是一種恐懼感,害怕這全新的世界,還有這種炎熱與炙烤。

    當然了,還有那種負罪感:

    就算能活到一百歲,他也過不上這種生活。

    她的離開,如此自私、如此無情。

    她抵達的時候是十一月,盡管這不算是每年最熱的時段,但偶爾也會有一兩周的酷熱天氣,提醒人們夏天馬上就要到了。如果說有什麼時間是不适合到這裡來的,大概就是與此刻類似的時間段了——氣候參數表上隻有兩個常量:熱度和濕度。即便是本地人也備受煎熬。

    最重要的是,她就是個入侵者。她在營地分到的房間原本屬于一小群蟑螂,對天發誓,她從來沒見過如此駭人的東西。那麼大!更别提它們有多麼锲而不舍了。它們每天都在與她交戰,争奪地盤。

    因此,她來這兒之後買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殺蟲劑,這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後她又買了一雙人字拖。

    别的不說,至少她懂得了在這個國家,憑借邋遢的拖鞋和幾罐優質的滅蠅噴霧就可以走得很遠。它們幫她勉強過活。一天天,一夜夜,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

    ***

    營地本身被深深埋在了鋪着不規整地毯的破破爛爛的郊區中。

    她在這裡學英語,從零基礎開始,一點點學。有的時候她會到外面的街道上走走。外面有一排排奇形怪狀的房子——每個都立在一大片用割草機修剪過的草坪中央。這些房子看上去就像是用紙做的。

    後來,她在紙上把房子的輪廓畫了出來,然後指着紙上的房子向她的英文老師發問,後者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我知道!我懂的!”很快,他給出了答案,“不,不是紙。石棉水泥。”

    “石棉——水泥。”

    “是的。”

    關于這個營地和營地裡的許多狹小公寓,還有一點說明,它其實和這座城市很像:都在四下擴張,而且即便是在如此狹小的空間中也要蔓延開來。

    這裡有各色人種。

    說各種語言。

    這裡有那種自命不凡的傲慢一族,也有你能遇見的最差勁的患有故意拖延症的家夥,還有一直保持微笑的人,他們總是把疑慮留在心中。這些人有個共同點:他們似乎或早或晚都逐漸會被來自同一個國家的難友吸引。祖國使他們之間的關系比其他關系都要深厚,這也是人們彼此之間建立聯系的一種方式。

    就這一點而言,珀涅羅珀确實找到了她的同胞,甚至是來自同一座城市的同胞。他們通常都很殷切友好,但那些人都有自己的家人——血親關系又要比同族人之間的關系更為深厚。

    時不時地,會有人邀請她參加生日會或者命名日慶祝會——有時隻是大家聚集在一起的小型聚會,備有伏特加、波蘭餃子、羅宋湯和波蘭炖肉,但很奇怪,她每次待不了多久就離場了。在那炙熱的空氣中,這些食物散發的味道像她一樣,不屬于這個陌生的國家。

    但這些都不是真正令她困擾的事。

    是的,她真正恐懼的是看到男人和女人們又都站起來,放開嗓門,再次唱響“一百年”。他們為家鄉歌唱,他們認為這樣做很完美,就好像這樣做就不曾離開。他們呼喊着朋友和家人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把他們重新拉到身旁。

    盡管如此,像我之前講過的那樣,也會有一些令她心懷感激的時刻,比如新年前夜,她在午夜時分步行穿過營地。

    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人在放煙火,她能從樓與樓之間的縫隙看過去。那邊升起一道道耀眼的紅色或綠色火光,遠處還傳來歡呼聲,很快她就停住了腳步,看着他們。

    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珀涅羅珀看着天空中火光變幻的魔法,自己在石頭路上坐了下來。她用手臂撐住身體,輕輕地前後搖晃着。真美啊。她心想,這裡可真美,這裡就是她即将生活的地方。想到這些,她馬上閉緊雙眼,對着滋滋作響的灸熱大地喃喃自語。

    “起來,”她說,然後又重複了幾遍,“起來,起來。”

    站起來。

    但珀涅羅珀一動不動。

    還不行。

    但很快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