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使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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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歇一會吧,”隊長說,“你的房間已經收拾出來了。

    ” 穿過大廳,經過回廊,突然一陣芳香止住了水汽和黴氣,懷甯停住步子。

     玉立在郁暗的庭園前,那株栀子,葉是油亮的墨綠色,蜜白的花朵綴滿身,竟是出落得越好看了。

     載負了過去時光,栀子帶着香氣向她貼擁過來,一時懷甯覺醒,無論現實呈現何種面目,記憶總是親誠地在等待。

     另一種香使她從睡中醒來,這回是吃食的香味,任豐準備好晚飯了。

    幾樣家常菜熟悉又可口。

    飯後任豐燒茶,平日做這事的黃媽已經搬去南部跟女兒住了。

     “自己翻修,要不就讓總部收回改建,”鄭隊長說,“改建後可以分得一層,其餘歸公家。

    ” 好處是,一層公寓比獨戶大院要容易維護。

    “我們年紀都大了。

    ”鄭隊長說。

     “可惜的是花園,”任豐說,“現在的台北,哪還能找到這樣的。

    ”喜歡從事園林工作的任豐歎氣。

     “你有什麼打算呢?”鄭隊長問。

     “我們都不要緊,看你覺得怎麼好,這房子終究是你的。

    ” “無論怎麼處置,你都要争取産權,”鄭隊長說,“你姑姑上年紀了,總得回家的。

    ” 而且,或許有一天,夫人和懷遠也能回來——總要有個安身的地方。

     遙遠的名字被提起,依舊叩應在心上,雖然故事已經遠得像傳說,情節也在時光中湮滅,然而當它初發生時,在身體、情緒,和思維上曾經啟引過的敏銳又深刻的反應,卻由生活淘煉成純粹的感受,那名字一旦說出口,像幽靈的被召喚,便從暝然的時光滌蕩而出,沒有被稀釋,沒有被忘記,卻以越發清晰明确的姿容,重新成為真理和現實。

     茶壺的蓋子在爐上輕輕地噗響,巷外傳來賣馄饨的梆子聲,依舊是二重一輕。

    馬懷甯推開玄關的門,前庭濕漉漉的。

     “要出去麼?”鄭隊長問。

     “就在附近走走。

    ”懷甯說。

     “陪你一起去吧?”對方說。

     “等一等,”鄭隊長回頭拿了一把傘,“穿得夠暖和?” “夠的。

    ”懷甯說。

     鄭隊長撐開了傘,“還記得路麼?” 從巷子出來,他們無目的地走上大街,經過騎樓底下的地攤,逛了幾家書店。

    鄭隊長推薦一家茶室。

    “請你看看幾幅字。

    ” 穿長裙子的女侍把他們領到臨窗的小桌,問明了茶種。

     “今人筆法滞重沉膩,不是官氣就是霸氣,這幾幅不知名的反倒清爽。

    ”等水燒開的時間,隊長一邊看着壁上的書法一邊說。

    懷甯記得,以前隊長是早晚都要臨一遍米南宮的。

     水開了,發出細細的吹笛的聲音。

    懷甯兩手握着加了熱水的瓷杯,等待溫度從瓷内暖上來。

     黃昏提前到來,劃着雨絲的玻璃窗底下,行人撐着各色傘,車輛閃着頭燈和尾燈,從黑蒙蒙的天空,雨落着落着,落在傘上,落在十字路口的雜沓的人車間,落入肮髒晦暗的地面。

    可是當你拉高視線,從一個遙遠的角度設法再見城市,朦胧雨絲之間在城市的上方,如銀如水,如青瓷般閃着光芒,甯靜優美的新的城市出現了。

    抒情還是可能的。

     懷甯吹了吹水面,飲了一口茶,上好龍井浸在雪白色的瓷杯裡,片片都成葉,有一股沁鼻的香。

     清早的飛機,準備再收拾一會就上床。

    也許是茶喝得濃了點,還是心情緊張,或者兩者都有,懷甯一點睡意也沒有,整個腦子清醒極了,清醒得像通明又深邃的大廳,思緒在廳内被照得炯然見底,一覽無遺。

     随意披上件外衣,下樓來。

     拉開門闆,闆底的鐵輪滾動在軌道上,回廊外邊雨已經停了,手伸出去,接到的是一滴續着一滴的檐雨,收回來,放在藤椅的把手上,掌下的部位似乎仍舊是溫熱的,總是擱在這裡曾經有一雙手。

     花香隐約,留心地呼吸,以便和它接觸,它猶豫着閃躲開。

    你放棄意思,任由來去,它反而拂撩過來,親昵地偎依,如同狎戲的愛人。

     什麼花,這深秋的夜,細雨裡兀自綻放,陪着你? 哎,還有什麼花,除了栀子花外,還有什麼花呢。

     “消夜炖好了,趁熱吃點吧。

    ”任豐前來告訴。

     勻淨的一碗雞湯,一勺勺不急地飲,廚房裡總是溫暖又和煦。

     “這雨一下,就要下到三四月了。

    ”鄭隊長說。

     “雨一停,就要熱了。

    ”任豐說。

     “給你看張照片吧。

    ”鄭隊長說。

     懷甯擦幹淨了手,坐過來一邊,小心地拿到眼前。

     兩位年輕俊美的軍官,并肩而立。

     端正的軍帽,筆挺的軍服,肩帶斜打過上胸,緊緊扣在腰際,白色的手套,碩挺的長馬靴。

     “什麼時候?” “戰争還沒開打前。

    ” 一起去獵金絲猿的時候嗎? 是的,一起狩獵金絲猿的時候。

     一大早懷甯就醒了,屋裡彌漫着煙香。

    原來兩位老人設立了桌案,供了五品,燃點了一炷香。

     慎重地祭拜以後,一個裹在绫子裡的瓷罐交給了懷甯,為了攜帶方便,還準備了特别牢固的手提包。

     “可得留神,千萬别砸了。

    ”任豐叮囑。

     “千萬不可松手。

    ”鄭隊長說。

     是的,馬懷甯明白,她将與它寸步不離,一路為伴,直到抵達臨莊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