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拿馬旅館見面(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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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在那裡度過的那些時間,送惠子回家,坐在那裡,看她在速寫本上塗抹或勾勒——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是别人的人生。

    他真不覺得她會出現。

    但他必須試一試,給出最後一個高貴的姿勢,這樣,當他登上輪船的時候,他知道他已經給出了他的全部,才能無悔地離開。

    最後一個希望。

    他所擁有的也隻有希望。

    像差不多三年前岡部先生帶着家人乘火車離開時說的那樣:希望足以讓人戰勝一切。

     他的西服口袋裡裝着父親的銀懷表。

    亨利把它拿出來,打開,湊近去聽它急促的、滴答滴答的聲音,想确認它沒有壞掉。

    是好的。

    已将近正午了,正午就是他說過他會在這裡等待的時間。

    他看着自己在懷表的抛光晶體表面上反射的模樣。

    他看上去長大了,更成熟了。

    他看上去很像青年時期的父親,這讓他感到驚訝。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聽到遠處的波音公司吹響了午間笛聲,幾乎同時,托德造船廠的午餐時間信号也順風傳來。

     時間到了,又過了。

    他的等待完成了。

     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

    女式高跟鞋敲擊路面響起的清清楚楚的嘚嘚聲。

    一個長長的、瘦瘦的影子覆上台階,擋住了懷表表面上反射出的他的模樣。

    秒針和時針重合到一起,十二點整。

     她站在那裡。

    一個年輕的女人,穿着好看的黑色皮鞋,露着小腿,長長的藍色百褶裙在早春清涼的空氣中飄來蕩去。

    亨利不敢擡頭看。

    他等得太久了。

    他屏住呼吸,閉上眼睛,聽——聽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的聲音,汽車呼嘯而過,攤販們在閑談,附近某個街角有薩克斯管響着如泣如訴的聲音。

    他能聞到她的茉莉花味的香水。

     他睜開眼睛,擡起頭,看到了一件短袖衫,白底,有小小的藍色斑點和珍珠色的紐扣。

     他望向她的臉,看到了她。

    有一瞬間,他看到的是惠子的臉。

    她長大了,長長的黑發攏到一側,化着一點淡妝,讓她線條柔滑的臉龐顯得輪廓分明。

    這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

    她走到一旁,陽光照進了亨利的眼睛,他趕緊眨了眨眼。

    她再次擋住那強光,亨利又看到了她。

     不是惠子。

     他看清楚了。

    她年輕又漂亮,但她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

    她把手裡拿着的一封信遞給他:“對不起,亨利。

    ” 是那個職員,郵局的那個年輕女人。

    兩年多來,亨利在郵局進進出出,寄信去米尼多卡,總是和她打招呼。

    亨利以前從沒見過她穿成這個樣子。

    她看上去是那麼不一樣。

     “這封信退回來了。

    沒有拆。

    是上個星期的事。

    上面寫着‘退回發件人’。

    我想,她可能已經不在那裡了……或者……” 亨利拿過信,研究着那個醜陋的黑色退信戳。

    它就蓋在他用最好的筆迹深情寫下的地址上。

    油墨淌在整個信封上,像一條條的淚痕。

    他把信翻過來的時候,發現它已經被打開過了。

     “對不起。

    我知道我不該那麼做,但我心裡太難過了。

    想到你坐在這裡,等着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我讨厭這個念頭。

    ” 亨利因為失望而有些發呆,同時又有一點困惑:“所以你就來到這裡,給我帶來這個?” 他注視着她的眼睛,用他以前從沒嘗試過的方式看着她。

    他注意到她看上去是那樣痛苦。

    “事實上,我是來給你這個的。

    ”她遞給亨利一束星火百合,上面系着一條藍色的緞帶,“我不時見到你在市集上買這種花,我想,它們應該是你最喜歡的。

    也許,應該換别人送給你了。

    ” 亨利有點目瞪口呆。

    他接過那些花,看着每一朵,聞着那馥郁的香氣,感受着它們在他手中的分量。

    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她那誠摯的、充滿希望的和怯生生的微笑。

     “謝謝你。

    ”亨利心裡湧起感動。

    他的失望消失了。

    “我……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 她的笑容變得燦爛:“我叫埃塞爾……埃塞爾·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