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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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正說到你。

    你比我上次來的時候長大了不少啊。

    ”盧克醫生彬彬有禮地用中國話說道,但他也很緊張。

    他不打算告訴我的是什麼?亨利想。

     亨利的母親離開椅子,跪倒在地上,緊緊抱住亨利,緊得讓亨利感到了疼。

     “發生了什麼?父親呢?”亨利問道,在心裡猜測着答案。

     她撐起身子,擦去淚水,她輕松的語調與她所說的消息并不相稱:“亨利,你的父親中風了。

    你明白那是什麼嗎?” 亨利搖搖頭。

    但他模糊地想起了魚市那個說話滑稽的魏老頭,他隻能用右胳膊去掂量捉到的魚。

     “亨利,是非常嚴重的中風。

    ”盧克醫生說,他把手放在亨利小小的肩頭上,“你的父親很堅強,很倔。

    我想他能挺過去的。

    但他需要休息——至少休息一個月。

    而且他簡直沒辦法說話。

    他以後會慢慢地能說一點,但現在,對我們來說會有一段艱難的時期。

    特别是對于他來說。

    ” 亨利隻聽到了“他簡直沒辦法說話”。

    父親在能說話的時候,也幾乎什麼都不說。

    在過去的兩個月裡,他一個字也沒有對亨利說過,哪怕是一句晚安,哪怕是一聲喂,或是一聲再見。

     “他會死嗎?”亨利隻想起來問這個,他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盧克醫生搖搖頭,但亨利明白了什麼。

    他看看母親。

    母親看上去吓壞了,她什麼也沒有說。

    她能說什麼呢? “為什麼會這樣?……怎麼回事?”亨利問母親,也是問盧克醫生。

     “事情就是這樣,亨利。

    ”盧克醫生回答道,“你父親做了那麼多的工作,他不是年輕人了。

    以前在中國的時候,他的日子過得很苦。

    那些苦日子會讓人的身體衰老得更快。

    而現在,他又是那麼憂心,憂心戰争……” 一陣内疚的浪濤沖倒了亨利。

    他被這種情緒淹沒了。

    母親拉住他的手:“不是你的錯。

    别想這個了。

    不是你的錯——是他的錯,你明白嗎?” 亨利點點頭,好讓母親放心,但他的内心忍受着煎熬。

    他和父親幾乎沒有什麼相似之處。

    他從不理解他。

    但是,他隻有這麼一個父親,他這輩子隻有這麼一個父親。

     “我能看看他嗎?”亨利問。

     亨利看見母親望向盧克醫生。

    醫生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在父母的卧室門口,亨利聞到了焚香的味道,還有某種消毒水的味道。

    母親打開角落裡的一盞小燈。

    亨利的眼睛适應過來後,他注視着父親,看上去父親是那麼小,那麼虛弱。

    他躺在那裡,像是床的一個囚犯——被子嚴實地捂着他急促地、不規律地呼吸起伏的胸口。

    他面色蒼白,一側的臉是浮腫的,好像它曾經曆了一場戰鬥,而另一側臉隻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觀一樣。

    他的胳膊放在身邊,掌心朝上。

    床柱上挂着一瓶透明的液體,用一根長管子連到他的手腕上。

     “過去吧,亨利。

    他能聽見你說話。

    ”盧克醫生說,把他往前推了一下。

     亨利走到床邊。

    他很害怕觸碰父親會傷害到他,或是把他推得離死神更近。

     “沒事的,亨利,我想他是願意知道你在這裡的。

    ”母親輕輕地摟住亨利緊張的肩頭,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到父親虛弱無力的手指上,“說點什麼,讓他知道你來了。

    ” 說什麼?我現在能說什麼呢?用什麼語言說?亨利從襯衫上拿下“我是中國人”胸章,放到床頭櫃上,旁邊好像是父親的藥。

    各種各樣的棕色玻璃瓶,有一些上面的标簽是英文的,而另一些是草藥湯,上面的标簽是中文的。

     亨利看到父親睜開眼睛,眨了兩下。

    亨利不知道那張病怏怏的、沒有表情的臉的後面隐藏着什麼。

    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說的是什麼。

    “對不起。

    ”他用廣東話說道。

    他感覺到母親的手撫着他的臉龐,那是母親在安慰他。

     父親擡眼看着他,艱難地想要活動不聽使喚的身體,可哪怕是動一下嘴,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他竭力地喘息着,想要發出聲音,似乎都不能完成。

    最終,他用手指抓住了亨利的手,但太輕了,亨利幾乎感覺不到。

    他的嘴裡滑出一個詞:“生人。

    ” 在廣東話裡,這是“陌生人”的意思,也就是說:“我不認識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