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城(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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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引擎的轟鳴聲遮掩住了他們兩個人的沉默。

    亨利看到照相師在端詳惠子的照片。

     “那你們倆一定是非常特别的學生。

    ” 從什麼時候開始,特别變成了一種煩惱?甚至是一個罵人的詞?在雷尼爾,獎學金一點也沒有什麼特别之處。

    完全沒有。

    他想起了他來這裡是找人的。

    也許,她才是特别的。

     “您知道她家住哪兒嗎?” “很抱歉,我不知道。

    不過,我老在日本館劇院那邊見到他們。

    那兒有個公園,你可以去那裡找找看。

    ” “多謝。

    ”亨利用日語說。

    除了剛才謝爾登所教的之外,這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個日語詞彙。

     “不客氣。

    有空再來,我給你拍照!”攝影師喊道。

     亨利已經沿着街道走遠了。

     亨利和惠子每天從學校回家,都要經過神戶公園,他能從沿路的兩排櫻樹認出這個傍山的公園。

    公園對面便是日本館劇院,那裡其實是一個歌舞伎劇院,總是貼着他從沒看過甚至從沒聽說過的劇目的海報——比如《哭泣的久松》《心歡的一夜》——都是用漢字和英語寫成的。

    和唐人街一樣,公園周圍的區域在星期六最為活躍。

    亨利先是追随着人群,後來又追随着音樂聲走去。

    日本館前面正上演着露天表演,人們穿着全套的傳統服飾,用亮光閃閃的劍戰鬥(不過那些劍就連砍向空氣的時候也會彎折下去)。

    他們身後,樂手們演奏着樣子古怪的三弦吉他般的樂器,完全不像京劇武戲中他聽慣的粵胡(也叫高胡)。

     觀賞着樂舞,亨利完全忘了他是來找惠子的,不過他還會偶爾嘟囔一句謝爾登教他的——哦哎嘚克德烏哩西嘚四——完全是出于緊張的慣性。

     “亨利!” 盡管音樂嘈雜,他還是聽出了是誰的聲音。

    他四下裡張望,好一會兒,才終于看到了坐在神戶公園高處山坡上的她。

    她望着街上的表演,朝他揮着手。

    亨利朝山坡走去,感到手心濕漉漉的。

    哦哎嘚克德烏哩西嘚四。

    哦哎嘚克德烏哩西嘚四。

     她放下一個小小的本子,仰起頭,微笑着說:“亨利?你在這裡做什麼?” “哦哎嘚克德……”這些字像麥克卡車一樣從他的舌頭上滾出來。

    他感到額上在淌汗。

    還有呢?怎麼說來着?“烏哩西……嘚四。

    ” 惠子臉上帶着驚訝的微笑,呆住了,隻有睜得大大的眼睛間或眨一下:“你說什麼?” 呼吸,亨利。

    深呼吸。

    再來一次。

     “Oaidekiteureshiidesu!”他流利而自然地說道。

    做到了! 沉默。

     “亨利,我不會日語。

    ” “什麼……?” “我,不,會,日語。

    ”惠子大笑起來,“就算在日本人的學校,他們也不教日語了,從去年秋天就停了。

    我爸媽說日語,但他們希望我隻學英語。

    我隻會說一句日語:wakarimasen。

    ” 亨利在她身邊坐下來,望向街上的表演:“那是什麼意思?” 惠子拍拍他的胳膊:“意思就是‘我不明白’。

    明白了嗎?” 亨利在山坡上躺了下來,身下的青草涼涼的。

    他聞見了日本小玫瑰的香味,這些黃色的小花正星星點點地點綴着山坡。

     “亨利,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但聽上去很動聽。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是‘幾點了’。

    ” 亨利窘迫地望了一眼惠子,看見她眼中的疑雲。

    “你跑這麼遠來,就是為了問我幾點了?” 亨利聳聳肩:“我一個朋友剛教我的。

    我還以為你會吓一跳呢,我錯了——那是什麼本子?” “是速寫本。

    我确實吓了一跳,因為你居然會來這裡。

    要是你父親知道了,他一定會很生氣的,是不是?” 亨利搖搖頭。

    他父親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在這裡。

    以往周六的時候,亨利總是和中國學校的男孩子們去碼頭海岸區閑逛,在類似科爾曼碼頭的耶歐德古玩店這種地方出沒——看那些真實的木乃伊和人頭标本,互相挑戰,看誰敢觸摸它們。

    但自從他去雷尼爾之後,他們和他的關系就變了。

    他沒有變,但是,他在他們的眼中變了。

    他不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和惠子一樣,他是特别的。

     “沒什麼大不了。

    我不過就在家附近而已。

    ” “真的?那麼,是哪個鄰居教你說日語的?” “謝爾登,南國王街上的薩克斯手。

    ”亨利的目光落到速寫本上,“我能看看你畫的畫兒嗎?” 她把小小的黑色速寫本遞給他。

    裡面有用鉛筆畫的花朵和植物,還有舞者的身影。

    最後的一幅上面潦草地畫着人群、舞者——還有亨利的側影,站在下面的人群中。

    “這是我!你看到我在下面有多久了?你一直在看着我,你怎麼什麼也沒說?” 惠子假裝聽不懂。

    “Wakarimasen。

    對不起,我不會說英語。

    ”惠子一邊開玩笑,一邊拿回了她的速寫本,“星期一見,亨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