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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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頭。

    不,我們走到了恐懼所能感受的真實的邊境。

    長膿的馬蹄已跨過了那條界線。

    那之後我們便隻是李元昊創造的那些毛發文字所描述的世界。

    我們所看所聽所聞所熱淚盈眶大小便失禁親身經曆在眼前曆曆發生的一切,皆隻能就在那感性發生的同時頃刻消滅,無法被記錄下來讓後人破譯理解了。

    我們裡面有人在那濃厚的哀愁中回想起這一生經曆過最美的事物:乳香、安息、珠玉、兜羅、回纥女人暈毛金毛的胯下;我們哀愁地慢速倒帶那些讓人血脈贲張的激爽時刻:馬刀斬下漢人首級時刀刃卷縮冑甲鐵絲斷裂動脈血泊鼓跳噴出最後是頸骨咔嚓切開的流暢感;我們屠殺那些戴蓮瓣寶冠,身穿圓領寬袖長袍,腰帶佩着短刀、火石、針筒、磨刀石的回鹘貴族男人;我們奸淫那些戴魚形寶冠、身穿橘紅窄袖通裾大襦的回鹘貴夫人;我們把那些步搖、花髻扯斷,那些環钏瓔珞灑散一地,在簇擁着菩薩、天王、金剛、比丘諸神凝神的宮殿裡,把那些雪白的痩腿拗張向天際;我們哀愁地回憶起在那旋轉的天體下我們燒掉了數百座女人小孩尖叫的氈帳;草原的冬日,我們剖開那冒着白煙粉紅色腸肚流出來的漢人肚子;我們的鐵鹞子所到之處,僵屍數十裡;我們撕毀高昌回鹘人的榮譽面紗,逐殺那些不食豬肉的維吾爾人,我們迷惑地看着那些滿嘴“阿拉真實”的薩滿教巫師在跳神念咒…… 在那樣的時刻,我們無比哀愁地體會到,那些曾被我們像小雞斬殺取樂,把箭镞插進女膣,那些面孔模糊的柔弱族人,他們的神,比我們的神,要巨大許多,立體許多,憤怒的臉孔更恐怖許多…… 老人說:更恐怖的還在後面。

     那時,天體像羅盤被人扭松了銜齒,星辰墜落,日月昏黑,雷電滿天,冰雹如雨。

    我們騎兵隊裡的巫師說:“我們被動了手腳。

    ”“糟糕,我們跑進了不該進去的界面,這是兵陰陽。

    ”我們的身體全變成黑色的倒影,披挂的箭弩和馬刀全變成搖晃的波光。

    地表變成了一格一格日晷的鐘面。

    我們的馬隊左突右闖,像在一個兇煞災異的棋盤上以巾帕遮眼走盲棋。

    不知該前進該後退,不知該往何方? 我們的巫師大喊:“小心,那裡有神煞!” 我們進入一個極窄極扃的空間。

    雖然如果曠野上有其他人看着我們,會以為那是一群失魂落魄的夢遊者。

    但其實我們是在一個想象中對照着天體星象的式盤上如履薄冰地走着。

    像你們的電影裡演的誤闖地雷區的士兵,滿頭大汗匍匐地上用刺刀一寸寸插地前進。

    我們被一整套四時星辰的躔度困住了。

    内圈八神與外圈二十八神。

    豐隆、五行、太一、王相、攝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搶、歲星、天缺、弧逆、刑星、熒惑、奎台…… 我們裡頭有沉不住氣的家夥大喊:“連走投無路都這麼辛苦。

    ”但他随即像被神煞的刀切進另一空間而看不見我們了。

    老人說,我心裡想:我最害怕的是什麼呢?上天還可以降下什麼災異來懲罰我們這最後一支流亡者呢?我悲傷地想:至少我們現在還在一個秩序裡頭…… 我們那些長毛的文字再也無法描繪我們所置身的位置了。

    我們在星空下的曠野,勒緊馬缰筋疲力盡地前三步後五步,像醉酒之人在跳一種暈陶陶的舞步。

    所有的空間次第關閉。

    如果耐着性子,照着那躔度試圖吝惜剩下的刻度走,也許我們這零餘的一支人馬,可以走出那舉族滅亡的咒詛。

    如果…… 我聽見那巫師噪音顫抖地背誦,他的聲音像一隻正在哭的烏鴉: 背刑德,戰,勝,拔國。

     背德右刑,戰,勝,取地。

     左德右刑,戰,勝,取地。

     背德左刑,戰,勝,不取地。

     背刑右德,戰,勝,不取地。

     右德左刑,戰,敗,不失大吏。

     右刑德,戰,勝,三歲将死。

     左刑德,戰,半敗。

     背德迎刑,深入,衆敗,吏死。

     迎德右刑,将不入國。

     迎刑德,戰,軍大敗,将死亡。

     左刑迎德,戰,敗,亡地。

     左德迎刑,大敗。

     老人說,我們的影子在沙地上忽左忽右,被月光拉得長長的,否則你渾然不覺那一切細緻繁複的方位變化。

    老人說,像在一個看不見的迷宮裡打轉,讓人柔軟欲哭地想起小時候在初建好的興慶府城廓裡的巷弄間穿繞,時光悠悠,土牆上裸照的陽光沸跳,身旁走過的小羊羔竟沒有影子。

    我驚惶地說,那隻羊是鬼僞變的。

    大人笑着拍我的頭說:正午日照,羊的影子全收在它的蹄下了。

    你看看你自己可有影子?低頭一看,沒有影子。

     我們的巫師說:“慘了。

    ” 在我們的面前,像整座淡紫色的賀蘭山變成兩個孿生兄弟,站着兩尊巨大的神祇,銀發如瀑,銀臉熠熠生輝,兩張一模一樣幻美令人難以置信的神的臉容,單眼皮,鷹隼鼻,像沙丘弧影的嘴。

    它們着甲冑佩長劍,輪廓蒙蒙發光,手指像娴熟琴藝的女人一樣修長優美。

    老人對男孩說,對了,若不是它們巨大得遮蔽了那半邊天,我或許說,這兩兄弟長得真像你。

     “那是天刑,那是天德。

    ”我們的巫師說:“我們正站在面迎它們的方位。

    ” 所居無常,依随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