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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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也不知是喚起年輕時的怨愫或隻是一種故意嘲弄的低俗喜劇腔調,又加了一句: “連對女孩子的手段也跟你當年一樣。

    樓下那些小蹄子全給他弄得神魂颠倒。

    ” 幹!圖尼克想,這是哪一出的蹩腳演出啊? 他想:也許現在我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了。

     他曾看過一些電影,像是拉上窗紗所以将外面世界滾燙金色的陽光濾成一種冰冷的蒼白光照溢進一間一間的封閉房間。

    這些電影中的主角,總像耳半規管被剪掉的鴿子,迷惑歪着頭重複繞一個外人眼中像在摔撲翻仰的小圈子。

    他們在真實世界通常是靜默甚至人世已壞毀無望的家夥,但卻着迷專注于某個封閉的小世界,反複學習、固執地操練自己。

    譬如有一部電影中,有一個臉孔非常俊美的男孩,真實的世界他是個類似法拍屋蟑螂那樣中介有産權糾紛的房地産公司手下的打手,他和兄弟們帶着球棒、汽油、袋裝老鼠,去那些已成異域鬼城的大樓,打砸恫吓那些賴住在裡頭的遊民,或是恐吓其他想插一腳的地産公司。

    但屬于他孤獨的靜默時刻,他暴躁、痛苦、甜蜜地将他原本該成為偉大鋼琴家的手指在鋼琴鍵上破碎地想找回那召喚琴音靈魂的荒廢小徑。

    他少年時(在他的人生還未變成這種街頭人渣之前,他那個著名鋼琴演奏家的母親尚未死去之前)曾被第一流的鋼琴大師們預期為不世出的天才。

    鬼之手指。

    或者,某個翻垃圾桶中廚餘的腥臭老人,曾是哈佛最頂尖的曆史學天才。

    或是,一位曾是拳壇傳奇的魔幻拳手,沒有任何理由地從人間蒸發,在小鎮酒吧花錢買一杯一杯酒精倒進自己嘴裡浸泡那想象中标本瓶裡灰白硬化的腦、肝髒、心髒。

    卻遇見一個不世出的天才女拳手。

    在一番比求偶還扭曲激情的儀式之後,他像深情哀切看着幾十年前那個純潔活在拳擊幻影小宇宙的自己,像老去的獵隼教導另一隻(獨一無二的)年輕獵隼如何在極速飛行、俯沖中使用翅翼。

     那些瘋掉的數學天才。

    走火入魔的魔術師,在群臣朝拜般上百把小提琴協奏的聖壇中央如上帝降臨顯示雷霆、飓風、海嘯、陽光遍野或群山翻湧諸神迹的大提琴女神,卻突然在某一次演出途中,腦袋中的那根弦(那根保險絲)斷了,變成癱瘓故障品。

    變成毒蟲或不敢離開垃圾窩小房間一步的前搖滾巨星。

    得了帕金森症的首席舞蹈家。

    得了阿茲海默症的諾貝爾文學獎偉大女小說家。

    在某一次演出被狂牛撞成植物人的女鬥牛士…… 在這座旅館裡,他總在隐隐期待着,在那些迷宮般穿閃藏躲着各種諱深莫測。

    老人們低語而陰影覆蓋的臉,年輕女侍欲言又止時那瓷器般冰冷又漂亮的耳垂特寫,不為人知的晦暗往事……其中,或可耐心追蹤出一條線索,某種類似的,人類僭越神的能力才得以進出之禁地,類似火、飛行、夢的創造、宇宙大爆炸理論、基因遺傳複制工程,因為趁看守禁區之大天使打瞌睡而偷闖進去的天才們,終因承受不了那巨大密碼之重壓而扭曲、垮掉、爆裂……這類的“封禁之技藝”。

     但現在他懂了,在這座旅館,那一瓣一瓣翻開的遮蔽暗影之後,從老範、安金藏、美蘭嬷麽、家羚家卉姊妹、像MoMo這類的龍套小女孩,或那些噩夢鬼魂般從他昔日時光跑進這建築中不同轉角的,原該是一凍結之傷害劇場的舊識們,他們全像一整座森林裡某一片反光的葉片或一支交響樂團某一把提琴在一無比僥幸片段浮現出來的短暫獨奏:他們掩藏掩護的核心的密室,這謎團中心的老人,神秘兮兮掌握的底牌,竟是一張魔術師牌,不,小醜牌,不,戲子牌,演員、傀儡師、皮影戲流浪藝人、面具制作大師……他們,她們,最早的祭祀舞蹈上的優、歌隊、固定的類型角色。

     一種從舊昔時光翻湧而來,既懷念又厭惡的氣味讓圖尼克渾身戰栗着。

    那麼,這整座西夏旅館像迷宮、蠟像館、電纜配線盤所有層層覆蓋、禁锢、收納的錯亂網絡,原來就是隻有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才能理會的印象殘骸大倉庫:恐懼的空蕩蕩建築内部、四面楚歌将要被滅亡的腎上腺素在鼻窦兩腮後面滲出的腥味、敗落的、蛀蟲鑽滿各角落,卻仍要擺出排場的荒涼與滑稽、活生生的人在某一處轉角會突然從這世界完全消失的遊樂園鬼屋效果、老電影院銀幕上方巨大蒼白窄扁的吊鋼絲古裝劍俠們,或是對某種異國皇宮禦宴輝煌排場的想望…… 老人說:“所以現在你可以說說你們,不,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圖尼克想:這才是我想問的問題呢?為什麼我會像無主遊魂在這座旅館裡打轉、找不到重點,被一出出演出并不屬于我的昏暗魅影所纏祟困擾? 圖尼克說:“我想,他們是在找爸爸吧。

    ” “找爸爸?” 圖尼克說:“你知道的,因為你就是那個變貌大師。

    像用各種拆車場拆卸的各自不同引擎、排氣管、輪胎、車承軸、車殼、底盤、電瓶、離合器、方向盤、電路闆……組裝而成的一台怪物拼裝車。

    或者你曾是個傳說中的編劇大師,但後來他們發現你的劇本全是東拼西湊許多不同國外大師的作品中的某一段落。

    或者你是一張‘自我臉孔憎惡症’患者不斷用整形手術借别人皮膚移植貼上,縫縫補補的百衲被之臉、怪醫秦博士。

    一開始,我相信他們困惑但固執地找尋你,或你所可能該是的模樣……但那太困難了,因為你什麼都不是……” “我……什麼都不是嗎?”老人像感傷、懷念,又像一個過氣巨星享受千載難逢能遍舉所有他曾主演或客串演出的角色那樣怕受傷的謹慎神氣,微笑着。

     “你什麼都不是。

    你應該是像騾子、金魚、獅虎,或更古老一點,麒麟、四不像、鳳凰、魚首人、鳥人這種尚未掌握遺傳工程基因之鑰卻因野心即潛入造物主夢境中渎神亂創造出來的大違建。

    你是電影這種玩意尚未發明之前就存在的電影。

    計算機或網絡存在之前就流浪數千年的病毒程序。

    你是一股‘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