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落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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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尼克說:“大家請轉身,靠在别人身上,沒關系的。

    大家靠緊一點。

    ”…… 圖尼克。

    他讓這個世界停止下來,有時她忍不住想問:“究竟你是那個攝影師?還是到處趕場自願應召混進那些老小胖痩的胴體間挨蹭的裸體模特兒?” 圖尼克,他們怎麼能…… 她總想問他: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滋味?躺在那些(玉體橫陳?肉身森林?),那些橫七八叉的肱骨、肩胛、背脊,那些怕冷起雞皮疙瘩的白膩臀部和泛起淡薔薇色的大腿内側,枕在那些像溺水被撈起的雛幼貓頭鷹的卵囊附近,或那些紡錘狀的綿軟乳房及稍下方堅硬戳人的肋排,那些枯幹岩礁石花菜一般的卷曲毛叢,那些肚臍,因為集體而形成一種液态異動的肚腰肥油,那些膚白如雪近距離可以透視的藍色靜脈血管……那些靜止的身體裡,是什麼樣的滋味?總不會和人挨着人擠公車,幸福而卑屈地嗅聞着貼在你身體四周各種體味、狐臭、發油、香水脂粉味是同樣的體驗吧?在那靜止的集體時光裡,總沒有人不上地道,在翻身中裝作無意地用手肘碰碰身旁美婦的奶袋或手指撈過滑過捏一把枕在耳際的哪個漂亮犢具害它在一片靜穆莊嚴的聖詩歌合唱班(傾聽火車的聲音?)之中豎立起來? 像不很久以前,她在某個漂浮的房間醒來(KV?某五星飯店的豪華家庭套房?某個小威或尼克或阿哈的表姊或阿姨在陽明山的别墅或宜蘭稻田中的透天厝?),一絲不挂,全身淤青,身旁一對癟奶趴着抱着她的是昨晚魔High之前纏着她一直陳述自己有躁郁症恐慌症人格解離症及每一家醫院不同門診等候區光景不同醫師的粗暴言行在不同挂号窗口和白色走廊間流浪經曆的眼鏡妹;地毯上歪倒亂棄着哪個公子哥炫耀的銀質呼麻小炮筒、空空如也的火雞牌、馬谛氏威士忌空瓶,還有一坨坨鼻涕亂甩般的用過的粉紅色、強力膠色的保險套;那些橫疊散睡一地,集體從鼻孔噴出酒精呼吸的男孩女孩,表情純真地像她曾看過一部電影《瑪戈皇後》裡,大屠殺後城市街道屍骸遍地、暗白色的金發紅發黑發的漂亮身體們堆成小山丘(尤其是那些白得像蠟燭的翹臀)的畫面……她總把這種裸裎身體混在一大群身體之中的靜止時刻,聯結上諸如惡心、宿醉後牙根潰痛的燥幹臭味,或是對着一池漂浮了一萬根煙屁股、前面不知好幾個混賬的嘔吐物和黃褐色的尿湯的馬桶中嘔吐……這些靈魂激爽飛升之後,蛇蛻般必然的身體穢黯印象。

     唯一一次大天使圖尼克對她說話,他說:“因為他們和你一樣,都想把自己湊靠進一個整體,一個全部。

    ”龐大的時間之流,不,時間的海洋,衆生禮佛圖,或恰好颠倒過來,萬佛受難圖。

    不是你在凝視事件,而是事件以千手千眼不同面貌變化無窮之姿凝視着你。

     或者如她戴上墨鏡後,讓自己萎縮成一朵白晝昙花坐在捷運車廂的博愛座上,竊聽身旁之人嘈嘈不休恍若無人地交談那些讓人臉紅的隐私之事。

    眼前浮現的是一被折疊壓扃的平面,彼此看不見對方的人們按鍵讓一個字一個字跳出。

    會客聊天室。

    白日宣淫哪。

    她身旁一個愛貓的家庭主婦羞人答答地向對座另一位上了年紀的貴族老婦(她從她們的談吐和歇語詞判斷出來的)傾訴替家裡十幾隻撿來的流浪貓結紮的辛酸故事;後來話題不知怎麼轉到老婦這邊的家族故事來:她描述一幢坐落在台北市信義區的透天厝(不得了哪那保守估計一坪五十萬最少也是上億),三層,分給三房三兄弟妯娌,一房一層,沒有公寓樓梯間或裸露于建築外側的舷艙式樓梯,而是藏于屋内像煙囪直直貫通三層的回旋鐵梯。

    三個家庭各有廚房、客廳、兩套以上的衛浴和許多個房間,卻又可以自由無隔阻地穿梭進入另一層家庭的私密空間。

    她說,大房住在最頂層,祖先牌位神龛也供在那裡,老大有兩個老婆是一對姊妹(她平淡無奇地說:兩吔某是同母生的姊妹仔),原先的大老婆是姊姊,身體一直不好,妹妹照顧了一輩子,到後來根本是一家人了,那個男的就幹脆把她娶過來做細姨。

     老二家住在中間那層,那個男的一輩子荒唐,吃喝嫖賭在外頭玩女人,什麼樣的女人——粉味、舞廳大班、小歌星、菜市場查某、委托行女老闆、連人家地下錢莊的女會計都敢碰——沒有斷過。

    結果有一天他老婆去檢驗出子宮頸癌,末期。

    他二話不說,所有塵緣都切斷,帶着這個老伴,兩人一起躲到平溪山上一個房子住下來。

    沒有接電話噢,從前的狐朋狗友酒店小姐找都找不到。

     (那第二層不是空下來了?) 是啊。

    老三住在最下一層,平日沒事就往台北近郊跑(他們的祖厝在那),經營一個有機觀光農場,晚上才回那個透天厝住。

     她聽不出老婦在這個故事裡是哪一個角色。

    她是住在哪一層?是那一對同命姊妹裡的姊姊或妹妹?或是第二層中那個臨終才享受到丈夫堅貞之愛的無面容女人?還是叙事中隐去不揭的,經營農莊的老三的夫人? 她十歲那年生日,她母親在家裡替她開了個小女孩們的慶生派對,那一切悠悠晃晃,像一群遊客穿過某座海洋生物館玻璃鏡廊隧道,所有人擡頭看着上方玻璃牆另一邊明亮的水族世界,那些原該生活于數萬英尺深海下的鮮豔魚體,它們的眼球退化,肌肉如葵花款款輕擺。

    那一切隻為了展示,但它們巡遊其中如此安靜自得,仿佛因為被視覺的魔術規訓,才以這樣冷冰冰、明晃晃的無感情美麗形式演繹時間。

    就像從未有一孩童曾在那巨大展示的深海場景裡看見一隻漂浮的魟或鲸鲨的屍體。

    一如她回頭凝視童年時期她父親建于靠海斜坡的那幢美麗别墅,她、她父親、母親、她兩個哥哥,他們生活其中,時間在每回她的凝望中皆失去效力。

    她母親每天一早起床即穿着旗袍,一直到夜晚就寝才換下,任何時刻訪客突然光臨皆隻能看見一個儀态高雅像一盞昂貴立燈的美麗女主人。

    他們的院子裡有一架秋千,有一隻叫淑麗的蘇格蘭牧羊犬,之所以叫淑麗,是因她父親喜歡Sweet這個洋名字。

    但直到她長大最後一隻淑麗終于老死,他們不再養狗,她才确定從小到大那像聖誕卡片裡遙遠國度的靜物畫裡唯一活物的淑麗,并不隻是一隻狗。

    而是四隻都叫淑麗的蘇格蘭牧羊犬。

    一隻死了他父親便去找另一隻年輕的頂着這個名字重新來過。

    像接力賽跑,交棒頂住那麼漫長超過它們生命周期的時間,陪伴這個小女主人長大。

     所以它們真正的名字應該是:淑麗一号、淑麗二号、淑麗三号,以及淑麗四号。

    院子很大(或隻是她記憶中像水族箱水光晃漾的放大),種滿棕榈樹、間綴兩株大桂花、一棵枇杷樹、一大叢杜鵑。

    一樓是一間彈子房,二樓是客廳和廚房,三樓是卧房。

    哦,不,她記錯了,她十歲那年生日派對并不在這幢别墅,而是另一幢屋子(實在是她童年随父母幾次搬家的房子,都有一種大同小異的相似氣氛)。

    她父親那一陣自己開建設公司,邪門的是每次他挑好一塊地按自己的設計起造一幢給他們一家人當“夢中城堡”的豪宅(以那年代的基隆而言),皆會讓某一位不同的來家訪客煞迷,堅持“非買這幢房子不可”。

    于是她父親得另去相一塊空地,重新起造一座新屋(或因創造力有限或她父親是一專情之人,這些屋子的結構、格局竟像幾十年後大型建商同一張建築師設計草圖上的整批建案,長得全一個模樣),他們一家再搬進去。

     她記得在那幢别墅客廳中放着一隻青花大瓷缸,缸沿極精緻釉燒着大大小小許多隻金魚的圖案。

    據說是當年日本人戰敗無法帶走埋在地下,她父親蓋這幢新屋挖地基時發現。

    那确是件寶物。

    她母親設計了個十字架座,在缸口做了綠色透明亞克力盆,插了十來支不知哪弄來的霓虹蓮花燈,還擺了幾隻石雕青蛙,夜晚降臨時把客廳燈熄了,這口缸便像那年代最具科幻绮麗意象的霓彩噴泉,成為他們家向訪客炫耀的奇幻家具。

     她記得她小時候喜歡趴在那大缸邊盯着看,一待半天也不厭膩,她母親總說她:“那有什麼好看?那都是假的。

    ” 那時她念的是基隆唯一一所私立小學,每天早晨她會和同住在别墅區六個男生五個女生相約,沿斜坡走下,在一間歐式石頭房子的地政事務所騎樓前等校車。

    她們女孩的制服是翻領的茜草藍連身裙,八顆雙排扣,中間系條腰帶,日後她回憶兒時這些同學,家裡背景不外有三種:一是市中心哨船頭一帶幾代經營下來的老店号商行的孩子,全是本省人,這些男孩女孩在那年代較不出風頭,但母親絕對穿着一身委托行裡的日本洋裝。

    他們是真正的基隆人,家裡有開五金行中藥鋪診所大旅社銀樓的,甚至有個髒兮兮的男孩他家就是大戲院。

    第二種是港裡漁船老闆的孩子,這就全是外省人了。

    他們的父親清一色是在基隆占地盤的山東幫,每家手上至少各有十幾艘船。

    第三種則是像她父親這類,或是高階記者,或是港都機關銀行主管,和國民黨有一定淵源,卻又廣交地方政商人脈,這類人家子女通常在學校較出風頭,母親也較在意孩子們的儀容打扮。

    許多年後,她或能以一較哀矜的情感,理解那些年輕的(整天穿着旗袍的)外省母親,在她們虛榮要強的後面,其實心緒翻飛着一種浮塵般的,不知明天這眼前一切會變化成什麼模樣的慌張。

     她記憶中,每天早晨在那等校車的街邊,羅璧玲便像小公主般從她家巷子走出來。

    她的眼睛極大睫毛翻翹,皮膚白,頭發黃黃鬈鬈,從耳朵後綁兩個辮子,上面系着粉紅緞帶。

    她們家是真正的有錢人,即使在這些小王子小公主間,仍保持一種不與平常百姓打交道的神秘與高傲。

    她的皮鞋永遠比别人黑,襪子永遠比别人白。

    似乎在那年紀就懂得把自己位置拉得比其他人高。

    那校車來了之後,這些男孩女孩安靜上車,分坐在三條皮面長闆凳,那樣的座椅設計難免讓這些單純幼獸對坐面面相覷。

    這裡面隻有羅璧玲非常自然地撇着頭看窗外,擺出一副不想被侵犯的、過早自覺的靓女之臉。

    偏偏那一趟路程下來,所有男孩女孩,全不能抑止地像張嘴看着商街櫥窗最昂貴夢幻的進口機器鐘或鑽石珠寶那樣偷偷瞄她。

    連她也不例外。

    不過讓自己成為孔雀、蕾紗裙洋娃娃、被注視的焦點,其代價便是,在那相較于他們蒙暈着光的小小世界之外的真實街景已顯得孤單脆弱的一群小人兒中,她讓自己變得更孤立,所有女生都不和她講話。

     她問羅璧玲,我生日那天家裡有個趴踢,你來不來? 羅翻轉着那雙洋娃娃藍玻璃紐扣眼睛,有誰?她解釋着将會到場的八個人,一一點名,有一個學姊,其他五個同屆不同班女生,全是每日早晨前後站搭校車的女孩。

     幾點?下午四點。

     等待許久,像女王的聖谕。

    好,我練完琴就過來。

     那似乎預示了她日後生命總對那些玫瑰花般驕傲又美麗的女孩,近乎男子行徑的憐惜和寬容。

    她總在心底就預先替這些發光的美麗女孩,預留了一塊無論她們如何任性也無須和周遭平庸同伴相同待遇的,女主角的貴賓席。

    有一個陰暗面的反省:為什麼她就是比其他女孩更有耐性(甚至是讨好)那些不同年齡時刻遇到的女王?也許她讓她們安心就為了等待她們那像美麗蕾絲胸衣内裡的鋼弦,那些驕矜、自私、涉世未深、美麗臉廓下藏着的幼稚……在某一次崩潰時刻迸彈穿刺而出?而她們也總能很快在人群中嗅辨出她。

    弄臣、完美的女伴、為她們那誇張的戲劇際遇淚眼汪汪的忠實傾聽者。

     羅璧玲告訴她,不過,我不喜歡那個某某某。

     那是八個受邀女孩其中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