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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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對男孩說:有時我們拴馬憩息在一條不可能有人追擊而到的清澈溪流邊。

    我們全不成人形,疲憊欲死。

    有的人用腰際小刀刮去臉上某一隻被箭穿碎的眼窟窿裡白糊糊的膿和幼蛆;有的人生火燒馬刀,嗤嗤冒着臭煙把已腐爛黏附在發黑骨胫上的沾血馬靴,像突厥人切沾醬烤羊腿那樣人骨人肉馬靴血塊不分一條一條切下;有的前額剃發處被馬上如夢遊夜以繼日的風切,額角向上翹起額中央凹陷,似乎在這樣的遷移中,肉眼可見已變形進化成志怪中的魍魉…… 整個逃亡過程中,我腦海裡隻有一個聲音,仿佛是從身腔子裡最深藏的部位(如果是女人,那個位置應該是子宮)發出悲慘的嗥叫:嗚哇哇哇—— 我們終于變成不是人類的那種東西了。

     一路上,像鑲鑽的阿尼瑪卿雪山棱線,遠遠可看到一列半獸半人的黑影跟蹤着我們,不确定他們是監視或巡狩,但他們的腳程怎麼可能如此好?他們的地盤怎麼可能無邊無界?我們一路疾馳,遇馬隊則殺人劫馬,我原以為翻過某個山頭便可甩掉他們,不料在下一個休憩處,你又會看到,遠遠的,像被我們的馬蹄甩落在人間塵土上的影子,不甘心地,畏畏縮縮地,排成一列,出現在遠處的山棱線上…… 我們裡頭最有見識的巫師說:那些黑影子,就是“白彌大夏國”、“白高大國”存在之前,一千多年前即在這片神棄大地上痛苦找尋被吐蕃人在經辯中騙去了的人的身體和人的聲音。

     那就是傳說中的白馬羌和先零羌哪…… “那它們是盯上了我們?”我說:“怎麼可能?如果它們是白馬羌,那是我們黨項羌的先祖哪!怎麼可能有祖先的鬼魂跟子孫追讨形體這種事?” “也許它們不是想追讨,隻是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它們當初是怎麼從我們這樣的人形,變成後來那副非猴非鬼的模樣?” 我們恐懼地舉起那些鋸刃已鏽裂如梳的馬刀,利用雪域日照的反光,揮舞地朝它們那邊咆哮威吓。

     老人說:有時我盯着河邊那些穿透牦牛白色頭骨或被占蔔過後燒得焦黑的羊髀骨而蔓長的青草,在刺眼的陽光下發出妖異的綠光。

    但我細看時發現每一莖草獨立去看時,其實是一種介于枯黃和透明的白灰色,它們是被前一莖草的影子疊映成後來的顔色。

    于是我便發怵着慌起來:會不會我這樣痛苦卻又安心地挨靠的這一群“最後的一隊西夏騎兵隊”,沒有人記得是誰在指揮下令,卻不斷穿花撥霧地,一層膜穿過一層膜的詭異景色,其實隻是正在兩百年前,某一次我還是孩童時,被傳喚去寝宮和李元昊試弈時,被野利氏或沒喀氏找巫師趁君王打盹時由鼻腔植入他腦中的一枚蠱蛹。

     (男孩想:也就是侵入、具有自動修改程序與重建情境系統邏輯的高階病毒軟件?) 譬如說? 第一,為何我和身邊這些哀愁、恐懼、身上已無法遮掩發出羔羊被宰殺日曝後那種世上無與倫比的惡臭,這些同伴,我們日複一日地騎在馬匹上——請相信我,那每一瞬刻的“我們待會就會被蒙古騎兵隊趕上,他們懶得用我們宰人如宰羊的割喉方式,在後面放弩就可以把我們解決”之恐懼絕對像逆流燒灼的胃酸一樣真實。

    我的背脊長期暴露在這種将被某一金屬尖錐刺穿将中空脊骨锉斷,脊液如女人的奶汁噴灑在這片垩土之期待,變得像回鹘女人的大腿一樣柔嫩腴滑,泛着羊奶頭一般的粉紅色一有時我一停下懷疑這件事,奇怪我腦海便立刻浮現我們裹着毛毯圍在火堆前,吃着糌粑喝着馬奶酒和吐蕃女人們調戲、跳渎神之舞、野合這一類休憩、中斷的場景。

    好像我們并不總在無休無止地逃——等待那作為黨項一族整首史詩最後一章最後一段最後一行最後那個字,被才思枯竭、哈欠連連的目睹之神給終結。

     一直到我遇見了你。

    老人對男孩說。

     一直到我在睡夢中總是找到途徑走進你這間旅館。

     男孩說:這間旅館并不是我的。

     噢我是說,你總會在這兒的這間旅館。

     男孩皺着眉,似乎這正是長久以來困惑着他的疑團,他在等待一個恰當的機會開口向老人提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沒想到這老家夥先發制人,先問他了。

    但男孩這天并不打算就他自己這邊擴大這個整個旅館或老人可以自由來去他的夢境,這一類天方夜譚或印度吠陀經或霍金宇宙大爆炸之類的大模型遊戲。

    他想聽老人說下去。

     另一次,我們的馬匹在一片窮山惡水、巴掌紋路般的半幹涸溪流和礫灘間迷了方向,它們沿途睜着黑不溜秋的大眼目睹我們寒臉抽馬刀宰殺它們腿軟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