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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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風”的淫蕩舞蹈。

    也許是那些抄襲卡通人物靈感的公河馬、母河馬、鴨子、猴子、小熊或鴕鳥,它們的顱形、頸背、肢爪、蹼翼或羽毛皆如此逼真,使多疑的賓客也無從在它們全身上下找出動物傀偶的套身裝之接縫或接鍊;但它們的眼睛如此哀愁深邃,在集體裝瘋賣傻的胡鬧舞蹈中,仍讓人覺得那些動物之形裡禁锢着活生生的人類的靈魂,當然這若出自安金藏的魔法則一切不足為奇,也許是某些在黑暗欲望的賭博或交易中堕落成動物的不幸之人,像某些巡回馬戲團在世界最貧困不幸的山區村落收留那些畸形兒童:魚鱗人、黑熊人、鴨蹼人、鳄魚人……然後把他們飼養成真正的獸形,真正的怪物。

     但是真正恐怖的,是在舞台聲光音響的高潮頂峰後,這些狂歡狼亵之舞的動物會在黑暗中被驅趕離場,燈光恢複後在場的人像自一場彩色夢境中醒來,不确定剛才眼前如晚期印象畫派顔料旋轉噴灑的動物大轟趴真的發生過了嗎?他們眼睛裡的視覺暫留慢慢被最初穿着西裝或華麗晚宴服的男女文明之景給稀釋空氣中獸體蒸發的腥燥臭味也被雪茄薄荷煙或不同年齡女人後頸散發的香水味給蓋過。

     之後,穿着土耳其騎兵制服的侍者們,列隊而出,一人托着一大隻銀盤,面無表情将之放在賓客面前的桌幾上。

    那才是這個晚宴的主題:滿漢全席。

     菜一道一道出,掀開銀盤鐘罩,熱氣蒸騰,完全按照《揚州畫舫錄》記錄乾隆六十六大壽宮廷大宴之極品菜色。

    所謂“山八珍”:駝峰、熊掌、猴腦、猩唇、象拔、豹胎、犀尾、鹿筋:“陸八珍”:哈什蟆、口蘑、玉皇蘑、鳳爪磨、玉米珍、沙豐雞、松雞;“海八珍”:燕窩、魚翅、大烏參、魚肚、魚骨、鮑魚、海豹、狗魚。

    連圖尼克都為之驚詫:西夏旅館的廚師什麼時候有這樣的水平?整棟旅館所有的服務人員全變身成一流的廚子也動員不起這怕要數百人慢工細活,蒸煮燒炖煨煎炸烤焖扒炒溜,至少要耗費月餘才可能完成的皇家大宴。

    光看那主菜上點的四大碗:一品官燕、鳳尾大裙翅、象拔虞琴、金錢豹狸;四中碗:虎扣龍藏、仙鶴燴熊掌、魚肚煨火腿蒸駝峰、松樹猴頭;四小碗:炒梅花北鹿絲、金魚鴨掌、馬牙肉、鳳入竹林。

    就别理作為烘托幫襯的功夫菜什麼芙蓉魚骨、佛手金卷、佛手廣肚、母子相會、西施乳、蒸鹿尾、獲炙哈爾巴小豬子、金獅繡球、挂爐走油雞鵝鴨、梨片伴蒸果子狸、幹燒網鮑片,等等。

    請暫停。

    請倒帶。

    圖尼克(或在座一些較敏感的賓客)突然在滿桌妖香四溢讓人滿肚饞蟲亂爬亂撓的神之菜肴中,認出那油光水滑的駝峰、那金黃色脂肪在熱油中亂顫的象鼻子、那醬汁勾芡或紅豔或白灼或豆綠或墨黑的猩猩的唇肉、花豹的胚胎、犀牛的尾巴,還有用梨花木燒烤、肉香粗礦、連爪帶掌紋的熊掌,整隻煮熟了像沉睡的木乃伊小孩骨架的孔雀,當然還有那剖開上半顱蓋骨用勺子生吃那豆花糊一般腥甜濃稠的猴腦(當然因為文明的理由,并未如傳說中,活生生的半顆猴子頭箍在桌面上,桌下猴子吱吱哀号,桌上衆人談笑用瓷湯匙舀它的腦)……不正是之前在舞池中跳着半人半獸、滑稽又悲慘的那些動物嗎(你還懷疑它們是一群雜耍演員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穿着動物皮毛戴着動物頭罩來表演)?它們原先像從一些拙劣的創意中跳出來的卡通角色,逗得大家如癡如醉;怎麼下一瞬間,全在裡面被寂靜地宰殺了?剁下鼻子、手掌、腳掌、生殖器、嘴唇、乳頭,剖開腦袋,鈎出肚腸,剜出心髒,油鍋裡爆炒,烤爐裡熱熏、蒸籠裡發白腫脹?成為晚宴餐桌上賓客們用銀筷子撕小塊塞入口中咀嚼的鮮肉美食? 圖尼克想:我現在起身,走到後面,會不會還可見到那橫躺一地,開胸剖腹、頭顱砍下,或缺手斷足、或剪耳挖眼的那些動物的屍骸,浸泡在淹蓋過足胫的血水中。

    孔雀毛猩猩毛犀牛毛猴子毛胳駝毛花豹毛(原來不是遊樂園卡通吉祥物的戲服)全狼藉堆滿角落。

    剛剛表演時偶爾被你瞥見那像人類情感在其中晃動的眼睛,此刻大大小小,全成為連着細微血管丸狀球體(原來熊的眼珠、大象的眼珠、猩猩的眼珠、孔雀的眼珠和梅花鹿的眼球,小大和折光的顔色全不一樣)亂扔漂浮在它們自己的,卻又混成一個整體的血污、體液和油脂之中。

     這是一場大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