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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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發生了一個奇妙的現象:‘夫人’那邊的接班人,是個和兒子年紀相仿的陰沉男子;而兒子集團這裡,在兒子的身體每況愈下(糖尿病、高血壓、心血管疾病、谵妄驚恐症……他們說兒子的身體相較于他的年齡顯得衰毀過早,主要是因年輕時被‘老頭子’放逐到極北惡寒之國所緻,底子被伏特加、苦勞和冷空氣給掏壞了),權力全下放到一個極年輕的女人手中。

    當時旅館裡的傳聞非常多,有的人說,兒子和那年輕女人的關系,簡直就是當年‘老頭子’和‘夫人’鶴發紅顔老少戀的翻版。

    有些人說那女孩簡直就像是‘夫人’年輕照片拓下來一樣惟妙惟肖。

    算一算‘夫人’和兒子的年紀相差實在沒幾歲,于是這些年雙方費盡心神欲将對方殲滅的權力之争,又多附會了一層精神分析式的,性壓抑或亂倫轉移之類的邪惡猜臆。

     “兒子過世之後,意外地沒讓女人接班,女人甚至不見了。

    傳言十分紊亂:有人說兒子在臨死前,領悟到這座旅館終于是會沉沒于幻影中的海市蜃樓,于是讓手下先刺殺了女人。

    有人說那女人和美蘭嬤嬤關系匪淺,美蘭嬤嬤将她庇護藏在房間,幾十年不見天日。

    有人說她根本就是美蘭嬤嬤。

    ‘夫人’卻活到非常老,但她早在兒子過世前,便帶着她的人馬,搬出了這間旅館,有人說她身旁那個男人其實是個女人。

    也有人說美蘭嬤嬤是‘夫人’和那陰沉男人的私生女……不過我猜這一切都是胡說。

    你睡着了嗎?” “沒有。

    ” “這以後,我們這個飯店的故事,進入到一種類似巴洛克賦格音樂看似嚴謹其實自由的結構:低聲部的大提琴、古大提琴、低音管,沒有變化地重複那個謀殺、滅門;老人的身軀壓在少女雪白胴體;或是年輕男子對老女人的陽奉陰違;去聖邈遠、寶變為石;我的神你為何離棄我……?這一團低沉絕望,既是禁忌卻又揮之不去的死人噩夢。

    活人的世界、大鍵琴、風琴、小提琴自由和弦變化,像纏繞着這幢處處是鬼魂的建築,各種淫亂故事、笑話、想逃離這旅館的異想天開計劃、異端邪教、華服美酒、外國的流行信息、年輕人的白癡話語(那填補了原先那套處處挖洞的語彙)……兩個聲部緊張回旋,若即若離。

    其實像犬牙密咬,或如刺繡的針法,或像兩條完美比例的雙螺旋體……這幢旅館的每一個房間裡的住客,都以為自己有一段離奇罕異的身世,其實他們全隻是那其中一條螺旋體上寄宿的一小格基因密碼,一顆記憶複制時活版印刷的鉛字。

    這樣你睡着了嗎?” “呃,還沒。

    ” “我瘋了你知道嗎?圖尼克。

    ”家羚的臉像暗室裡投影在屏幕上的幻燈片,蒼白、搖晃,幾乎透明,發着光,上頭遊移着一些不明顯的陰影。

     圖尼克說:“我以為你是這偌大一整座旅館裡,唯一頭腦清醒的那個人。

    ” “圖尼克,你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想過要上我?” 這時候她已是個完完全全的女人了。

    焦慮、迷亂、羞恥、媚态可掏。

     圖尼克說:“我從很早以前就想上你了。

    從你還不認識我的那個辰光。

    從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

    ” 圖尼克想:我說的全是真的。

    現在我想起來了:我是在我母親卧房一張唱片封套上第一次看到你。

    那張照片你是側臉,前額劉海,柳葉眉,酥白的後頸弧線優美,表情是一種忍住搔癢不敢笑的故作娴靜。

    那種黑膠唱片硬殼紙套外覆的一層薄霧膠膜,很容易便像枯萎花瓣從邊沿卷翻。

    現在我想起來為何你總讓我想到我死去的母親(原來你是她房裡一張老唱片封面的人物?)。

    我想起那個房間裡許多其他事物:泡在水桶裡濕答答的毛呢裙子,五鬥櫃裡每一格抽屜最裡角落的樟腦丸,褪下皺成一團的暗肉色絲襪,灑在床沿的痱子粉,某一格抽屜裡玻璃瓶高矮胖瘦像你身後這一排排威士忌,但它們是紅花油、驅風油、虎标萬金油、正骨水、明星花露水,舊黑白照片裡他母親他父親年輕時的合唱,下頭用鋼筆字寫着:“7月6日大貝湖畔留影。

    ”一個空塑膠封口圓筒裡丢着幾包防潮劑和幾卷底片。

    印有模糊嬰兒臉的空鐵罐裡放着線軸(白線和黑線)、針和珠珠頂針、大小紐扣。

    一本記賬的小學生練習簿。

    當然,還有梳妝台桌面上,一绺一绺讓少年生出奇異情感的,他母親暗紅色的落發。

     那是其中的哪一個下午呢? 曾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父親帶着他,搭公路局到台東市的戲院看電影。

    那是台灣第一次(是否也是唯一一次)上演的“立體電影”。

    片名叫:《千刀萬裡追》。

     他記得要走進戲院時,在收票閘口,他們發給大人小孩一人一副硬紙卡眼鏡,兩側用橡皮圈扣住耳朵,鏡片是兩張暗藍或暗紅色的薄玻璃紙。

    電影開演時,他父親在黑暗中緊張地要他把眼鏡戴好。

    他一直想不明白這樣一個簡陋的道具就可以讓銀幕裡的假人兒全跑到真實的世界來?事實上“立體”的效果發生在那古代戰場上馬隊朝你沖鋒而來時,真的恍如千軍萬馬浪潮沖來,再從左右兩側錯身而過。

    一度他好奇将那像桃太郎面具的小孩玩具眼鏡摘下,發現銀幕上是一片疊焦的模糊影廓。

     圖尼克想:從進到這間“西夏旅館”開始,就像他們忘了發一副改變折光的玻璃紙眼鏡,所以我總如霧裡看花,所有的事物皆飄浮。

     現在你要為我戴上那副眼鏡了。

     家羚說:“你能陪我去走走嗎?” “我們能到哪去?”這不是一座沒有人能走出去的旅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