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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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另一張人的臉。

     那像是第一眼望進鏡中壁鐘指針,未見數字颠倒,隻看見秒針往相反刻度移動一格。

     就是那一秒的時間倒退。

     之後,一切的運轉、規則,物理學光學或下視丘視覺影像的換算,像機械滑槽裡墜落的鋼珠,隻停頓了千分之一秒的空歇,又将挨擠在一塊的齒輪們推動了。

     他沒停下來,沒轉過身定定看住鏡裡那一瞬滑溜掉,不是他自己的那個人。

    繼續之前的動作——走到門邊,卸下鍊鎖,将門打開。

     于是便困在這座西夏旅館裡了。

     關于那個男孩和那台複古刷鞋機器。

     關于那間古怪的居酒屋和那一對像人造人的姊妹。

     關于老範這個吸血鬼伯爵般的人物和這一切似乎跟密室裡的基因工程重建滅絕種族有關的龐大瘋狂計劃。

     安金藏。

     美蘭嬷嬷。

     如果現在(此刻!)隻是一個重播,他已經知道接下來将要發生的所有已發生過的事,大屠殺,近親相奸,背叛,猜疑,像某本關于某個腦袋壞掉的劇作家故事的小說,所有有血有肉的人物因為創作它們的劇作家無法解決自己頭殼裡腦葉像熔漿或像攪拌器裡的蛋黃蛋白被混淆成一團糊泥,所有的人物全在一種瓦格納歌劇式的高亢華麗中拿刀互砍、拿槍掃射,地震、火災、恐怖分子自殺炸彈、足球場暴動人踩死人……像SARS啟動生物體的免疫系統,原本設計來殲滅外侵者的高效能屠殺武器,全用來對付自體細胞。

    所有焦黑的屍體全在熱融火焰槍的強光裡吱吱吱尖叫,毒氣室,砍頭大賽,人體炭疽菌實驗…… 他當然想在那猶豫的奇幻的一刻,重新找到一個不那麼糟的,讓這座旅館增殖其暗影身世的方式。

    我族的故事。

    生殖器快快樂樂在一座浸水迷宮走廊裡發射出百萬個透明擺尾參加尋寶大獎賽的故事。

    他們不需要變成蓮蓬灑下化學藥劑裡肚破腸流的屍骸馊水或枯癟木乃伊。

    至少要留個活口學會那套秘禁着這整部遷移者滅亡史的變态鎖碼,那些在虛拟礫原上搖甩着牦牛長毛或羊膻味兒的繁複文字。

     所以(在這個重播裡),他不能走去開門?他得站在那面梳妝鏡前——再不能更仔細了——好好地看看這個詭戲裡唯一的破綻,那個不是他的另一個自己? 一整列墨茶色的人高鏡面貼覆着這房間的牆上,當然可能其中一面鏡子的背後即是通往另一間房間的門。

    但此刻他似乎回到小時候走進遊樂場的“鏡子迷宮”之類的遊戲屋,他的周遭全是無數個臉色煞白背脊僵直,像衛兵立正站崗的他自己。

     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也太老套了吧?他以為會被困在一間滿地是小孩爬行的房間,或是有許多貓(有的貓已死去,另一些貓在這些僵硬的同類屍體間穿梭撒尿)的密室。

     在這幢旅館裡待上一段時日,最天真的人也會學到女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

    圖尼克知道酒吧那對姊妹喜歡他,這很好(哦,簡直是太好了),他知道在美蘭嬷嬷的暗黑膩香房間裡,她與他無話不談,這也讓他受寵若驚。

    不過呢,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美蘭嬷嬷走進兩姊妹的酒廊。

    當然兩挂雌性動物各以各自的節奏、氣味和高難度舞蹈般的教養(是的,圖尼克,女人們在少女時代,甚至女童時代,她們的母親,就在你們這些男孩傻乎乎看不見的房子的其他角落,鍛煉她們如何像深海的熒光烏賊,獵殺男人的藝術,哦,陰道和乳房是最不重要的一環,哪個女人沒有這仨玩意兒?虛與委蛇,以退為進,充滿同情的聆聽,蜜裡調油,給那些無情的男人最柔軟的地方插上根刺,讓他們永遠恨癢癢地忘不掉你。

    圖尼克,女人,一個能在台面上晃晃招招的女人,背後的教養,亂針刺繡,那個功夫,哪是你們這些小公狗能理解的?)拉開她們各自的排場。

    各有各的擁護者,各自的幕下之賓。

     他記得某個夜裡,吧台隻有他一個客人,家羚穿着她的調酒師行頭低着頭在他對面削冰塊。

    她背後的鏡牆上排放着暗色玻璃瓶胴的各種牌子單一純麥威士忌,有幾支是他認得的:雲頂十年原酒、達爾維尼十五年、詩科提亞十四年、Aberlour、Dalmore、Chieftain、高原騎士、Glenlivet…… 他問她(這次他确定她是家羚):“哪一支酒賣得最差?” 暗影裡他發現她笑起來像茱莉亞.羅伯茨,也許是每個清晨收工後回自己房間對着鏡子練的。

    她說: “什麼意思?” “我是想,哪一支酒你們進了卻賣不出去,我就幫忙開一瓶吧。

    ” 她豎起食指搖了搖:“圖尼克,我們這兒的老客人不作興調情喽。

    ”把剛切好像枚透明心髒的冰塊放進玻璃杯,用量杯給他一份麥卡倫,“說出來你不相信,是這支一九四八年的麥卡倫。

    ” “太貴?還是太烈?泥煤味太重?” “不是。

    ”把酒杯推到他面前,“因為我都扣着等這時候自己喝。

    這杯吧台請客。

    ” 圖尼克啜了一口,翻白眼:“這是威士忌的最高境界:所有的臭味都具備了。

    結果你乖乖喝了它,從此别的牌子的酒都滑順文靜得像涼茶。

    然後你就喝它了。

    ” 家羚給自己也調了一杯,舒惬地進入一種動物園管理員下班時刻将一頭傳說中失蹤的雄獅摁在自己腳下撫弄的神情。

     “圖尼克啊,你知道嗎,在這個旅館裡,有所謂的‘權力亂倫譜系’噢。

    ” “那是什麼?” “圖尼克,你知道我們姊妹是你不能碰的嗎?不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