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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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中,左手側一張木頭長凳上,站着一列七八隻傀儡神祇,他們身高約略如兩歲小童,但身痩頭小,以比例看反而如一群高挑瘦削的神明中了什麼咒術而萎縮靜止于此。

    他們鮮衣怒冠,女的鳳冠霞帔、男的或着錦衣衛黑冠蟒袍或蓄須着文官雀鳥官袍或着武将靠打,然皆垂手斂袖而立,冥人般瓷白的臉上似嗔還笑,後台鑼鼓喧天,急管繁弦,好像催着這群被什麼恐怖夢境給魇住的小人兒神祇快快醒來。

    老傀儡師戴着毛線帽,左右手高舉各持一提線闆,下頭絲線若隐若現,銀光幻跳,他的手指像撫弄情人胴體一樣溫柔細膩,而下方的兩尊神祇,一花臉,一老生,像風塵仆仆從遙遠乘騎趕來,哈欠連連,緩緩地,從靜止雕塑跳進時間流動的人世間,舉手舉到目眉,分手分到肚臍,從下颔、頸脖、臂肩、手腕、台步……每一細部關節,如蝶蛾振翅,如眼皮輕眨,栩栩如生地變成一個活物。

     戲班主上香跪下,對着這些傀儡小人,不,這些神祇,一拜,二拜,三拜。

    三十六身,七十二頭,一龍、一虎、一馬。

    天上地下。

    諸天神魔,西白虎北玄武東青龍南朱雀中勾陳與滕蛇,九天玄女、南鬥星君、北鬥星君、有巢、魯班、表官、限官、姜子牙、聞太師、橋頭将軍、橋尾土地…… 一座好香分金起,滅作王四照烈池…… 拜請田都元帥、大舍、二舍…… 又請魯班公,又請土府大帝。

    拜請五方聖位,東方甲乙木土神陳佳仙…… 好大棚、好鼓、好鑼、好鐘、好拍。

    團圓,十八團圓到底,到底團圓。

     衆弟子……咳……衆弟子…… 唢呐如嗥,華麗繡袍下是光秃秃的木頭身軀,似乎這群擁擠在一塊長臉長身眉眼淡漠相濡以沐的小人偶們,必須佯作氣派撐住用鑼鼓、雞喉噴出的溫血、懸絲撩亂飛舞的绫羅綢緞,燒得半天高的金紙焰火……所圈出的魔幻結界之外的一切漆黑、恐怖、冤魂厲鬼、窺伺的惡靈、災疫瘟神、各方煞神…… 莫來。

    莫來。

    傀儡的下颏關節發出喀喇喀喇的顫響。

    莫來。

    聽令。

     唢呐聲揚,衆神呆立。

    龍角、師鈴、鈴刀、麻蛇、寶劍、朝闆、馬鞭、雷牌、戒尺、天篷尺、神圖、水盂。

    陳靖姑收妖,臨水夫人脫胎難産。

    寶蓮燈斬山救母,燈滅人亡。

     圖尼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那些傀儡神祇光滑無情的臉孔讓他想起西夏旅館裡的那些老人。

    他們說最開始的時候,傀儡戲因為成本低,一個傀儡擔子裡便堆全了十幾出本子所需的角色。

    一人挑着這些懸絲木偶便能在窮鄉僻壤的一間間廟埕替人禳災驅煞,擔子裡的男男女女各自從不相幹的戲文故事裡跑出來,像一具具死屍偎靠在一塊,随着操弄他們頭頂絲線的傀儡師寂寞漫長的旅途而颠蕩着。

    他們不像廟裡祭桌上那些戴了一身金牌、長年趺坐在香煙氤氳暗影後的無關節塑像。

    他們是永遠的遷徙者,恒在一遍遍重複乃至失去現實感的“神仙打架”故事裡手舞足蹈。

    那些故事因為年代久遠總被磨得圓潤滑稽近乎童話。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那些故事的發生何其殘忍妖虐。

     他們是“神的戲班”。

    每到一處,在黑暗曠野中搭起的小戲台,篝火照明之處,空無一人,卻擠滿了悲慘臉孔的男鬼女鬼。

    他們的戲就是演給這些怨靈和無主之鬼看。

    孤魂野鬼就是他們的觀衆。

    他們照着傀儡師的旁白動作,男歡女愛,孤臣孽子,千古冤案,孤騎護嫂,撞山救母。

    他們不斷演出,乃至愈來愈透明且殘忍。

    但他們從不知那每一次圍成一圈、黑魅魅沉默嚴肅看戲的觀衆們有什麼看法?乃至這些陰慘不幸家夥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去死吧,圖尼克。

    ” “圖尼克,你在搞什麼鬼?他媽發什麼呆?” 血流成河。

    他們從不同的房間拖出屍體,暗紅色的血泊在走道紅色地氈上拖出一條黑色的蛞蝓印迹。

    他經過這條長長走廊時,有的房門打開,有的關上。

    他像客房清理員推着堆滿髒污浴巾床單盛了精液保險套和廢紙簍裡的果皮衛生紙團發馊餐盒的小金屬推車,下意識地用眼角餘光瞄那些房門全開其實内裝格局幾乎一模一樣的無人空房。

     有的血從那些被拖在地上磨的屍體頭顱處湧出,有的則從胸腔的部位,有的臉正中央被打了個窟窿,像惡意的小孩從肉包的皺褶處無意義用拇指掏了個空洞……真像CSI之類影集的開場。

    橙黃的光從某些門流瀉而出,幾乎還可以聽見死者細細索索的耳語和悲傷的大提琴伴奏。

    但其實他們隻有三個人,他們重複往返,踩在那些血泊上,拖出屍體,再撬開不同房門的鎖。

     他,安金藏,老範。

     原來那座裝腔作勢、奢華陳舊,如同時光與故事迷宮的魔幻大旅館,此刻已變成這些遷移老人冰冷的墓窖。

    圖尼克覺得頭痛欲裂。

    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是像某些黑幫電影的嘲弄拟仿喜劇,兩挂劍拔弩張的人馬因為一個誤差閃失,而引起無法反悔的全面駁火?全部的人都死了。

    從房裡拖出的屍體們,全都盛裝打扮,男的西裝女的晚禮服,像時間被凍結在他們将趕赴一場晚宴的前一瞬。

     像那些臉色蠟白列站在長條木凳上的神祇傀儡。

     “圖尼克,操他媽的你在發什麼呆?” “憨番!” 這個男人非常古怪,總要他把他和那些女人上床的情景,巨細靡遺地說給他聽。

    一開始他覺得這頗有趣。

    很怪,回憶那些像一格格天竺鼠飼養箱的小房間裡,他和那些女人交歡的細節,竟有些像追憶夢境。

    時間的流動變得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