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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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大批的魚的骸骨,上百顆呈現瓷白色的死亡螺殼、蝦蟹肉屍身爛盡隻剩薄紗般的軀形、黑得發亮的烏龜殼。

    那男孩蹲在其中一個房間内哭泣着,卻不是因為孤獨,而是因為某種混雜了屈辱與瘋狂的激情。

    他知道男孩住在這幢旅館裡,絕不如肉眼所見孤零零獨自一人。

    必然有許多他看不見的、靠嚼食記憶且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們,在男孩周邊自顧自地過活,它們活在宛然若真,其實隻是它們執念幻造而出的昔日時空裡。

    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像遊樂場裡的海盜屋或叢林體驗小火車,那些黑暗歡樂屋裡的電動機括傀偶。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立刻在夢中看見它們了。

    那是一些外國人。

    它們的長相怪吓人的。

    有一個胖胖的黑女人可能是這群旅館流浪者的頭兒,她的眼睛又細又長,額頭點一朱砂,雖然胖但穿着一身蟬翼薄的沙龍非常性感,有一個身高至少二米五的高個兒(可能是非洲的長人族)和一個侏儒是她的手下。

    還有一個老頭兒是她的對手,他可能是阿拉伯人後裔,卻不知跟哪裡的角頭學到了幾句破台語國罵:“令娘吔!”“令祖媽!”“令老師!”“駛令……”其他的鬼都叫他“祖師”,可能是諷刺他必須這樣的稱謂,可能法克他憤怒時想法克的那些輩分之人。

    這家夥不知是魔術或某種麻風病。

    他沒有鼻子,黏在臉上的義鼻可能是用魔鬼粘,三天兩頭就掉下來。

    隻要鼻子掉下來,即使眼前有再重要之事,他也隻顧淚眼汪汪地跪在地闆塵土裡用手摸索着那個鼻子。

    可能是這個“祖師”和那胖黑女人各擁人馬在暗中争奪着這間旅館的地盤勢力。

    當然還有一個殺手集團結拜三兄弟,兩邊都不鳥。

    老人是個西班牙裔的白人。

    老二可能是印第安人和黑人混血的所謂阿根廷高地人。

    老三是個不折不扣的黑人(所以他們極可能是南美流亡到這的毒枭或政變流亡者)。

    他們擁有巨大的火力。

    傳說那老二的手提箱裡,藏着一枚可拋式肩射飛彈。

    還有一個不知來曆的胖女人(她叫LeahDizon,可能是中、法、菲混血),她的陣仗也不小,每次從這飯店的頂級套房出來,走廊上總拖曳着長長的、她的女侍隊伍。

    她們各自抱着、牽着年齡約在一至三歲的小孩。

    他想這些嬰靈可能是她們向人口販子或醫院不肖員工那裡弄來的。

    她們總香噴噴笑眯眯一身名牌和珠寶,但他總不寒而栗覺得這一挂人邪惡得緊…… 突然他想:這幢旅館裡住的,該不會是駛令祖媽一整票的總統吧?總統旅館。

    是啊非如此他們的排場陣仗不會這麼奢華莊嚴卻又古怪。

    他在心裡默數着少得可憐的那些非洲拉丁美洲大洋洲的小國:聖盧西亞、馬其頓、薩爾瓦多、巴拉圭、烏拉圭…… 這些總統的鬼魂為何齊聚在這幢破敗、遊泳池裡泅滿烏龜、布滿浮萍和水蜘蛛、大堂咖啡屋咖啡機會噴出像石油一般嗆鼻的馊水咖啡……的飯店裡? 但有一些無比熟悉的童年畫面,曝光一閃地竄過他腦海。

    他幾乎要擊掌驚呼。

     圍繞在這夢中旅館,那男孩身邊的怪異神秘住客們,并不是什麼勞什子的總統參訪團。

     它們不是鬼。

     是神哪…… 媽祖娘娘。

    清水祖師。

    劉關張三結義(主祀是恩主公關羽是也)。

    保生大帝。

    注生娘娘。

    文昌帝君。

    七爺八爺…… 他們無比慈悲充滿眷愛地守護着旅館裡唯一的人類: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究竟怎麼了? 他的父親急切地眨着眼睛。

     快! 快去救他! 别待在這裡了!遲了就來不及了! 但是,我要去哪裡救他呢?我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啊。

    他對着白色床單上直挺挺躺着,手臂和頭用許多條透明細管和生命維持機器連接着的父親大吼。

    那聲音在這間小小病房裡造成的回音聲爆,連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父親的眼皮停止眨動、直直瞪着兩顆玻璃珠般的眼球。

    有一瞬間,他懷疑那躲在父親顱室裡的,并不隻那個小人兒,而是有一群小老頭兒,它們幾乎可以組成一個“房客委員會”,譬如在這樣靜止的沉默時刻,他覺得對方(應有七八個吧)正在眼球後面的顱室裡,七嘴八舌地召開臨時會議。

    它們必須作出一個針對男孩的報告。

     也許你在進行的,是一件測量工作。

     圖尼克說。

     測量我們這個族類,曾經被天真的冒險幻想蠱惑或基因圖譜裡失去定位磁石而昏頭脹腦想遷移至不存在的遠方夢土之沖動,一代又一代,千百年來曾旅行過的路線。

    那從不曾被繪制在人類任何一位偉大繪制師或航海家的地圖上。

    也許你在測量我們這個族類承受痛苦的能力。

    他們像水珠灑濺進别的族類的海洋,沒入整體而消失。

    他們狡詐多疑卻慷慨豪爽,他們聽不懂不會說遷移途中各地各族各城市甚至邊陲任一小部落的方言,卻以一種繁複的形上詭辯術虛構了一個無比神聖的“中間之國”,讓他們的語言成為标準語。

    他們是編纂字典的高手,各種錢币币值兌換計價的精算師、傳奇、謠言與新型傳染疾病的播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