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頻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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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交通最難。

    酒至酣處,一位蓄着翹八字胡的哈薩克軍官醉醺醺走到他面前,兩眼發直瞪着他,發音不準地說:“長官、兄弟,仔細瞧瞧,仔細瞧,您的臉和我的臉像不像一個模子印的。

    您絕對不是漢人!”另外幾個低階軍官把哈薩克軍官架走,但他摸着自己僵硬發白的臉,用一種虛無的聲調打哈哈:“仔細看看,還真是像!” 主要是,那時的局勢大壞。

    東北淪陷,十二月,徐蚌會戰失利。

    次年,共軍渡江,南京、上海相繼撤守。

    馬鴻逵與青海省主席馬步芳,會晤于青海省的享堂,商定先由馬鴻逵保薦馬步芳出任西北軍政長官,再由馬步芳推薦馬鴻逵任副長官兼甘肅省主席。

    結果中央發表馬步芳代理西北軍政長官之命令,但馬鴻逵任甘省主席的命令卻未見下來,于是兩人發生猜隙。

    原先共組之甯青聯軍再遭堵擊,共軍華北部隊進入陝西後,甯夏兵團大舉西退回甯省境内。

    造成馬步芳的主力軍在蘭州被圍乞援,馬鴻逵按兵不動,終緻蘭州全軍覆滅的悲劇。

    其時共軍第一野戰軍在進占蘭州後,照彭德懷命令,兵分三路:左路向青海,中路向河西走廊,右路向甯夏方面進擊,所以置放在這個猜疑、背義、軍團潰敗、圍城大戰一觸即發故事背景之前的,圖尼克祖父,這位鐵路測量員的一天,其實是人心惶惶,謠言四散,長官辦公室裡的鐵櫃檔案早被打包,一箱一箱用俄制軍卡車運走。

     整個世界在一種煮沸的、蜜蠟色的濃郁金黃光照裡搖晃:倒塌的黏土磚房、雜駁塗寫着“效忠領袖”的灰泥牆,街上仍可見回民部隊用騾車押着要槍斃的共産黨員,所有人的眼珠都帶着一種失眠症者的空洞而突出着。

    圖尼克祖父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所有事物和它們的相反鏡像并存的奇異時空:回民們攤挂在低檐鐵鈎上蒼蠅紛飛的整副剖去内髒的羊屍骸,他們驕傲地宣稱自己的肉如此幹淨:宰殺放血之前必經過頌經。

    圓頂清真寺周圍可見那些小白帽、膚色焦褐,宛如沙漠幻影的川流信衆,并在那刺目強光裡始終嗡嗡充滿着他們肅穆虔敬的祈禱禮拜聲。

    當時,包括圖尼克祖父在内,沒有人知道:這個靜止在時間之外,且與外界隔阻的沙漠邊陲,已經被遺棄了。

    甘、甯、青回部諸馬當年團結力抗孫殿英大軍的慘烈史詩已經裂解了。

    而圖尼克祖父還天真地想象着一條照着他測量的精準數據,兩條朝着“大漠孤煙直”天際線筆直延伸的閃着銀光的鐵軌,會把他當時危機重重、分崩離析的生活——他那個已進入青春期、一臉陰鸷狐疑的長子,他的新婚妻子和懷中的嬰兒,他愈往邊陲愈發現諸多和自己臉孔肖似、高鼻深目的異族之人,以及愈往邊陲愈與那個飽受内戰戰火蹂躏、國共戰事消長之新聞紙的真實感飄浮失去重力的迷惑——全串聯、銜接成一個完整的未來。

     沒有任何資料記載圖尼克祖父那一行人在一九四九年間的那次南遷逃亡長征。

    他們由蘭州一帶出發時有多少人?待翻越青康藏高原時還剩多少人?那場後有彭德懷的第一野戰軍追擊,東南邊有第十九兵團伺伏,假道向西北,其實以順時鐘方向在洮河河谷、隴海鐵路沿線、進入騰格裡沙漠再南竄進甯夏回族人的市集,如陀螺打轉,疲憊的夢中跋涉。

    剛出發時他們每個人做着各自不同的夢,但到了那旅途的中段,每個人夢中的場景竟都是一色一樣的畫面,像手持攝影機颠簸不穩的失焦影片:暗紅色的礫土曠野,遍地可見的大型動物骨骸和野駱駝的糞便,截斷的河流,荒煙蔓草中像一架鏽紅墜毀飛碟的古代帝王陵,或是幾年前被日軍飛機炸毀成一團黑瀝青的運軍火卡車。

    他們相信自己是闖進了死神的領地。

    眼前一片枯寂而絕望。

    其實那隻是由海拔一千米陡升至近三千米而出現的高原症症 狀。

    他們頭痛、氣喘、互相羞愧地不去看對方從胃囊裡噴出那粉紅或墨綠、腥臭無比的嘔吐物。

    一開始他們是故布疑陣,假作向北其實朝南,繞一個圈往東最後又回到西邊進入高原的隘道。

    但在這個過程,隊伍裡有大批人員或是弄混了方向,或是不堪這樣意圖将逃亡變成幻影的肉體折磨,竟真的掉轉回頭或故意落隊,向後面追擊的共軍投降。

     或因描述能力之貧薄,圖尼克的父親總将那一段回憶說得像是卓别林的黑白默片。

    一群國民黨西方行政官員、土木技師和鐵道測量員,灰頭土臉、嘴唇發白、兩眼呆滞而恐懼,他們排成一列,機械性地同手同腳快步行走,其實攤開地圖,他們在死亡的灰影籠罩下的打圈亂竄,幾乎涵蓋了當年李元昊鬼影幢幢的騎兵隊擴張帝國版圖時,和進行焦土邊防戰略的北宋駐軍或狡猾雄猜的吐蕃王角斯羅浴血争奪領地所有去過的地方。

    靈州、興州、蘭州、涼州、廓州、河州、西甯州。

    他們其實可以選擇另一條路線:南渡洮河,橫越松潘草原,沿金川河谷南下,經丹巴、幹甯到達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木雅地方(即今康定縣拆多山以西,雅砻江以東,幹甯縣以南,九龍縣以北的地區),那即是傳說中西夏帝國遭蒙古鐵騎破城、屠戮、滅種之後的“最後一支黨項人”遺民當初的逃亡路線。

    據說那條路線沿途水草豐美,可以補給大隊人馬的遷徙。

    但是在圖尼克祖父的年代,那還是在中國的地界裡啊。

    于是他們選擇了橫渡“天下黃河第一橋”,建于明洪武九年的鎮遠浮橋,穿過日月山、倒淌河、花石峽、切吉岩畫、切吉古城、夏唐古城……到達漫天大雁、魚鷗、鸬鹚、棕頭鷗的鹗陵湖畔。

    那即是當年文成公主西嫁吐蕃王朝松贊幹布的路線,“一出此界,即不為漢”。

    在圖尼克父親的叙事裡,開頭他們似乎還分批搭乘着一輛輛俄制煙囪頭燒煤炭的軍用卡車,颠簸土路上凹塌的陷坑、斷路、急彎陡坡,引擎的哮喘嘶吼,和沿途孤零零趕着羊群的羌人。

    但是到了後來,那些卡車像他們沿途抛棄的文明人印記,被排斥到這個故事之外(爆胎?燃料燒盡?刹車打滑而翻覆山路旁?或是持續地爬坡使水箱燒沸燒幹而終使引擎冒煙縮缸?)。

    那真真實實變成一群人步行跋涉的艱苦逃亡。

    似乎随着他們走進那綠茵如毯、油菜花金黃一片、牛羊飄動如雲,高原天空如燈控師炫耀着各種光線棱切之顔色的迷人圖畫裡,他們臉孔、耳際、手指、身體的輪廓愈來愈淡,漸漸變得透明。

     似乎在那樣的漫長遷移中,他們一點一點剝落“人的質素”(那時他們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