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頻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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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圖尼克的叙事裂為兩股,一條不祥的雙頭蛇:一個蛇頭與修築鐵路有關,故事的擺動像那條蛇蜿蜒爬進漫天飛沙荒無人煙的大陸西北,一群穿着英式卡其布探險裝的小人兒,在那片山嶺險峭、河流湍急的中古土地上如夢遊者彷徨打轉,那片超現實的曠野,即使在夢境中,也是日光下景物如蜃影幻境空氣中塞滿了某種虛無顆粒,使時間亦艱澀難行停止流動,呼吸的肺葉同時被鼓脹爆裂或萎癟成枯豆莢這兩種相反幻念所襲。

    他的祖父,帶着十五歲的他父親,還有父親的後母,混在那個隊伍裡,随着地形的陡升急降繪制着一張看不見的地圖。

    他們在測量一條“将來會鋪設在那兒的鐵道”。

    隴海鐵路。

    關于鐵路的故事實在太龐大複雜了,像一隻冒着烈焰的巨獸,圖尼克的這一股貪婪的蛇頭想将那火光濃煙中呻吟着持續長大的鋼骨怪獸一口吞下,最後卻脹得胖大無比,然後肚綻腸流,變成那像蛇發女妖頭頂梯格狀蔓延竄走的異次元樓梯上焦黑糊爛的串燒小壁虎。

    哦,不,那隻是一團扭曲在一塊的廢鐵:一個多世紀前的科幻小說,他們替一個垂死的老婦人布滿皺褶、膿包和紫色靜脈瘤的身體上,烙上這一條條蛛網狀的金屬彈簧,想象着她可以從此變成電氣超人。

    膠濟鐵路和德國列車長。

    南滿鐵道株式會社。

    中東鐵路。

    正太鐵路法、英、比、日、德、俄……這些鐵道人科幻人外星人,叫我們的魂剪我們的發辮拐我們的孩子,變成一塊塊各有名字的枕木鋪在那兩條像孫猴子的如意金箍棒向天邊無限延長無限延長的魔術鐵條下。

    不,那兩條可以無限變長的洋玩意兒(洋物?洋具?),就像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兒,緊緊勒束着我們地氣風水活蹦亂跳祖先們屍骨憋得氣悶的神州大地哪!如果說當年那些馬關條約天津條約辛醜和約是一紙紙西天如來佛祖鎮在五指峰猴頭上的“翻不得身”符箓,那一條條成雙的白銀鐵軌,可才是真正厲害掏空我們身子拆散我們骨架讓我們隻剩一攤血水的妖精法物啊。

    那上頭轟嗤轟嗤冒煙跑的,不是金角怪銀角怪犀牛精還是什麼?運走我們的煤,挖光我們的鐵。

    他們的士兵從泊在遠方海港邊的炮艦用火輪車像神仙騰雲一晃眼就送進内陸。

    所以,義和團鬧了笑話後,八國聯軍燒了圓明園以後,有一個老先生拿了一根棒子到街上去喊:“同胞們!醒醒吧!天亮了。

    ” 于是有一群中國人決定自己蓋鐵路。

     圖尼克搞不清楚的是,“蓋鐵路”在這個故事裡應當是标記着夢醒時分的一件事,但為何他的祖父卻和另一群人,像進入最深沉的睡夢,在那赭紅光秃窮山惡水中繞圈子。

     日本的鐵路侵略 《字報》載英人某氏投稿雲:一九一五年以前,日本之鐵路政策似以發展滿洲及遼東半島之俄國舊有鐵路為限;迨一九一五年,廿一條要求提出後,其政策範圍,遂亟擴大。

    彼以廿一條要求結果,取得吉長鐵路之控制權,并要求築造長江流域之路線三條以與其勢力範圍之福建省相通,卒因英國反對,尚未如願。

    一九一八年,日本又開一南滿支線,從四平街至鄭家屯,共五十五英裡,表面上 由中政府借日款七十萬鎊建築,實則歸日人掌握,其建築費靡費極巨。

    是年十月,日政府又與中國訂約承造滿洲鐵路四條;一由洮南至熱河、一由洮南至長春、一由吉林至開原、一由沿洮熱線之某點至一海港;四線共長一千英裡有奇,預算經費一千五百萬鎊。

    又,是年中國又與日本訂約,許日人承造接連津浦路之高(高密)徐(徐州)路,及接連京漢路之濟(濟南)順(順德)路,兩路共長四百六十英裡,造費約需七百萬鎊。

    山東各鐵路,如入日人掌握,山東必為滿洲第二;而天津之英國商務必遭打擊,最後則津浦路且将受日本之支配。

    于是津浦路向來輸運之商貨,必轉至青島。

    又,洮熱路如為日人所控制,将來必展至北京,則于天津商務,亦大有關系。

    日本之鐵路計劃,如全部告成,彼于軍事上将得極強固便利之地位,因彼即不以大軍駐在滿洲,亦能于三十六小時内,将中國鐵路幹線隔斷。

    彼于青島可設一路,并可以洮熱路經大連而危迫北京,一面可由釜山及高麗鐵路運兵來華。

    倘長江各路告成,則以福建為根據,且可截斷中國最大商路矣。

     除鐵路以外,日本又思控制中國之鐵業;于上述之鐵路借款成立時,又拟訂立大宗鐵業借款,其目的在設一全國大鐵廠,由日本工程師及專家監督,借款額共一千萬英鎊。

    查漢冶萍鐵廠,實際上已入日人掌握,所出之鐵,大半運往日本,供其制造之用。

    此鐵業借款其目的亦如此……殆一九一九年秋冬間,日本借張庫鐵路借款日金三百萬元,建造張家口庫倫間之鐵路,其目的大概在聯絡北京與西伯利亞鐵路,如是蓋可知日人計劃之廣遠。

    倘吾人願英國在華商務毀壞及中國成一日本之附屬國則已,否則必須絕對反抗此計劃。

    而欲反抗之有效,則必使山東得自由開發,并使津浦鐵路不為日人所有,或且使該路之北段亦歸英人管理,如此,不但可使管理費大省,且可防禦外力之侵入也。

     ——《日本鐵路侵略之反響》,《民國日報》一九二0年九月二十四日,《中華民國鐵路史資料一九一二~—九四九》宓汝成編 許多年後,圖尼克的祖父自加拿大飛來台灣,很奇怪的,這個造成圖尼克父親一輩子孤獨、剛愎、不信任人的始作俑者,那個遺棄者(那時他們全不知道那已是這位罹癌老人生命的最後一年時光了),自機場出關後并未往高雄他父母的住處去,而是提着行李徑自搭車投宿圖尼克當時在北部念書租賃的學生宿舍。

    那時是他父親陪着祖父一道,一進門兩個老人二話不說,一臉嚴肅,像電影裡的FBI穿西裝的二人組特工(通常是一個黑人一個白人),訓練有素地分頭檢查圖尼克房間各處,将窗關嚴實了,百葉窗拉下,拆開電話看有沒有竊聽器,或是順着電線看通往線路箱的周邊有沒有奇怪的多餘零件,最後還不放心地撩起窗簾邊隙看看對面公寓有沒有人拿着望遠鏡在監視……等一切都搞定了,臉上的線條才稍稍和緩。

    老父子兩個才在這個變得昏蒙陰暗的窄促房間中央坐下。

    圖尼克那時看着那兩張和他如此相似卻依歲月計程有不同深淺的削刻毀壞痕迹之臉,他們壓低聲音說話(還好他們并沒有變态到使用他聽不懂的秘腔暗語來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