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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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成本也大大降低。

    一具完整的人體标本在哈根斯工廠做,必須花費二十二萬五千元人民币,而在大陸各個“弟子”廠,要便宜三倍左右。

     “主要是,那六個引起争議及仿冒訴訟的,‘大體’,人體标本、塑化屍體,究竟是哪六個姿勢?” “我必須要說的是,他們全弄錯了方向,包括那個德國人。

    我可以肯定你父親和這個哈根斯絕對是舊識,而且他在一九六0年代就和哈根斯進行着秘密但大量的屍體交易。

    當然沒有證據顯示哈根斯在三0年代開發并投入量産的這種‘人體塑化标本’可以成為公開展示之商品,是得自你父親的原創概念。

    但我相信哈根斯一定在掌握技術和商業目的之間的想象瓶頸,得到了你父親的某些靈感啟發。

    但把人做成無臭無菌之幹屍,把它們變成酒店大廳的中型展示收藏,或某些塑化幹燥之部分(手掌、肋骨架、脾髒、乳房、耳朵、心髒或子宮)被壓扁漿硬制成書架、CD架、挂飾、鼠标墊、紙鎮或鍋墊……這就完全将你父親‘凍結時光——暴力化達到狂喜、極限、神秘經驗——解凍、體會、讓醚醇釋放以再現那美麗時刻的活體感受’之教義走偏至一條旁門左道的路上去。

    我不否認你父親在那段時期确實把他尚未成形的奇觀妄想象種子亂撒在每一個可能的學科、技術上尋找可能性。

    他用特殊渠道進了許多當時屬一級違禁品的書籍:裡面有許多是世界各地各古老文明或野蠻部落保存神聖屍體的技術:幹屍、蜜蠟、木乃伊、金箔密封法、劇毒防腐劑、水銀屍……他亦收藏了許多不知在什麼情況下拍攝的紀錄片大膠卷匣,内容盡是一些畫質極差的大屠殺(無聲)場面:奧斯維辛裡那工廠景觀一般等着被送進死亡輸送帶的一群灰撲撲的人群;中國東北的農村裡一群穿着豬臉防毒面具的日軍部隊夢遊般的走進寂靜無活人,屍體皆伸長手臂将手指摳進土裡的空村;一些哥薩克騎兵八人一組騎着戰馬将馬刀挎在腰間,沿着一條鐵道,舉槍射擊一列塞滿逃難婦孺的火車,那些臉孔正中被打爛一個窟窿或腸子被卸出來的家夥,像吸附在一頭大象身上的蠅蜱群裡其中一兩粒黑點飄然墜落;或是按年代考據應該是在攝影機發明之前所以影片畫面虛實難分非常可疑,那是一小隊穿着緊身褲、軍服、戴着劍俠帽、鬈發翹胡子的荷蘭士兵,持長槍在射殺一群用石頭反抗的小琉球土著,較遠處是其他部落的台灣先住民,配合荷蘭士兵将仆倒在地的土著俘虜的頭顱一一割下…… “我相信你父親在那段時間,秘密賣給哈根斯的各種死亡姿勢的屍體,可能像挖松露叢或找鳗魚窩一樣,在那個白色恐怖、清鄉、流行失蹤與秘密槍決的年代,隻要有一副狗鼻子,很容易在荒僻的山裡或無人河床邊的芒草叢裡,一掏摸就找到上百具各種表情、姿勢、穿衣服或沒穿衣服的,堆疊在一塊的屍體。

     “但是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你父親,他到底想要什麼? “我記得大約就在那個年代,有一次我聽你父親提起,一次他搭夜行列車南下(那個年代鐵路上跑的全是慢車),結識了一位長了一副‘貞靜少女臉孔’的日本老人(因為他這樣的形容非常怪異,所以我印象深刻),你父親便用一口生澀蹩腳的日語和對方攀談起來。

    大約是那段夜行列車的路程相當漫長吧,或者是那位日本老人本就是個有絕佳聆聽能力的聽衆,他們倆竟可以在這樣雞同鴨講的狀況下,讓你父親完整闡述了他内心底層的,一個最隐秘、色情、變态但高度文明的烏托邦。

    你父親告訴那個異國老人,他最大的心願,就是在一個荒郊野外,蓋一幢旅館(你父親說‘HOTEL吼太魯’),這個旅館呢,不對一般人開放,每夜隻讓參加這個秘密俱樂部的會員寄宿,這個倶樂部的會員資格,必須是沒有前科、身家清白、沒有傳染病或猝死危險之重症病曆——最重要的,是必須在七十歲以上的老人。

    為什麼呢?因為他計劃以這個旅館為中心,招募周邊大小村落裡的少女們,每晚來這家旅館,各自躺在其中一個房間的榻榻米上,給她們服上适當劑量的安眠藥,等入夜後這些老人就可以任意進入一間昏睡着一個獨立的、和其他女孩不同的少女的房間,他們可以對她們做任何事,上下其手、浏覽全身、流着眼淚聞她們身上的嬰兒香或舔她們的腳趾……基本上那是他和她獨處的夜晚。

    但最重要的是(這也就是為何要規定年齡必須在七十歲以上),他不能破她們的貞操,這是合約上會嚴格規定的,因為每天天亮後,這些美少女們睜開眼之際,老人皆早已離去。

    她們可以歡喜又純真地離開這個屬于無夢之夜的旅館,回到農地裡去幹活兒,被小夥子調戲時羞紅了臉,時候到了還可以清清白白地嫁人…… “你父親說那個老人聽了,兩眼簡直像那種裝電石的腳踏車前燈,在一種奮力踩踏後從晦暗的内裡灼灼燃燒地發出強光。

    大約過了二十年後吧,我才在台灣這邊買到一本翻譯的日本小說,書名叫《睡美人》,内容和你父親告訴我的,那個火車之夜他比手畫腳對那日本老人所說的,竟大同小異…… “你父親可能至死都不知道,那個晚上,他遇到的,可是獨自一人,帶着肺病來台灣島旅行的川端康成先生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