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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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揚的一個老牌喜劇演員在荒山一棵蓮霧樹上上吊自殺的新聞。

    他記得接連着十幾天他一回房打開電視,新聞全狗血淋漓像翻攬屍體内髒般追蹤這件死亡之謎的“線索與内幕”。

    死者的前後任妻子陸續(她們穿着黑色套裝戴着黑墨鏡在鎂光燈曝閃下低頭疾行的模樣簡直像孿生姊妹)帶着各自兒女回國奔喪,演藝界的老中青三代全一個個跳出來曝黑幕,箭頭全指向這位和安金藏通電話的女主角。

    第三者。

    不倫之戀。

    喜劇演員暮年跌進的一場年齡差距甚大的激狂戀情。

    重點是這個女主角不是台灣女人。

    她是個童年經曆過“文革”抄家,輾轉赴美來台灣發展的上海姑娘。

    當初崛起也是因為在喜劇節目的串場時間以一種和台式綜藝節目無厘頭惡搞風格非常不搭軋的形象出現。

     仔細想想,她真像是大陸某些年畫裡剪紙剪出的假人兒,疏眉淡影、小眼小嘴,孩童般的個頭,總是一臉正經對那些男主持人一臉涎饞黃色笑話反應不過來。

    出了事,媒體上繪聲繪影。

    好像說“圈内”的大哥們普遍對她的不上道不爽啦,經曆過“文革”所以比台灣女孩厲害剽悍許多啦,據說這位喜劇演員就是被她一步步算計着逼着人财兩失最後才走上絕路…… 但是,那一切不是發生過了嗎?圖尼克模糊記得這整件事連續劇般的發展:女人在喜劇演員風光葬禮後幾天由日本返台,在機場對着十幾支伸向她的麥克風在攝影機前語無倫次地發飙。

    他記得當時他坐在電視機前詫異地看着女人擠眉弄眼忽笑忽怒忽泣,心裡黯然哀傷地想:“這樣子在漢人的社會,隻有死路一條。

    ”結果不到二十四小時,女人又召開記者會,痛哭流涕(幾次哭得昏厥倒下)向死者、家屬、演藝圈、所有媒體記者、全島同胞忏悔道歉。

    第二天的報紙評論一百八十度逆轉。

    所有的輿論全一面倒同情她為她叫屈。

    女性主義。

    替罪羊理論。

     《聖經》裡的丢石子故事(“你們之中有誰自認絲毫無罪者,盡量拿起石子來丢她吧”)。

    甚至有人提到阮玲玉或陸小曼(另兩則上海傳奇)。

     事情已經過去頗一陣子,但安金藏講電話的神情像是此刻正在事件的風暴中。

    隻有這個時間感的落差讓他納悶起疑。

     而安金藏改用上海話急切地交代着電話那一頭一些瑣碎的什麼…… 他故意用一種帶着懷舊情感的口吻對老人說: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撿到一個怪東西,一個礦石彩木雕的人偶,木頭被蛀蟲得很厲害,那個人偶像個外國馬戲團裡的小醜,是笑臉,兩手上舉像在扛什麼重物。

    母親說那是您的東西…… 老人像是被他挑起的話題打動,而跌進回憶的時光之流裡。

    哦,那玩意還在。

    沒錯,那是我給你父親的。

    那東西叫“憨番”(台語)。

    據說是台灣獨特的雕刻人物造型,原是用來扛廟檐的。

    也不曉得這種人物原型是從什麼年代、什麼曆史典故流傳下來的。

    一個流離失散的外國人,也許是個跳船的海員,被漢人視為癡傻之人,或僅僅因為恐懼,便在塑像上懲罰他。

    他命當被整座廟宇壓的“扛負者”。

    沒想到你父親還留着這件東西。

     改天我帶來還給您吧。

     不了,不了。

    這一類的東西,我屋裡多的是。

     家羚(他這時确定她是家羚)走過來替他們的空杯裡加水,并且幫他們換了個煙灰缸。

    他發現她似乎對老人充滿敵意地闆着臉,但側過臉對着他時卻友善地眨了眨眼。

    他轉頭發現吧台那邊那個小男孩已經不見了。

     安金藏換了另一桌,和一個女人交談着,女人背對着他們這邊,看不見她的臉。

     決定了。

    他說:你們說要找一個人演兒子。

    那麼是誰來演那個父親呢? 老人露出非常詫異的神情。

    哦?不,不用找人來演那父親。

    那父親本來就在的。

     這是一個騙局吧?你們要介入别人的故事裡去是吧?不過這可不是一間普通的旅館噢。

    它可是一個會吃故事的黑洞噢。

    我不知道你們打算進行到怎樣的程度?隻是普通的斂财、一個惡魔遊戲、一個玩笑、一場報複或懲罰?不過如果你們的這個計劃,這場魔術是建立在演戲這件事上,我要奉勸你們…… 他說:或許你們可以考慮找我演那個兒子。

     老人非常專注地聽着他說話,直到他冒出那最後一句,老人才整張臉皺紋漾開地笑了起來。

    他用一種意味深長、類似父親的感性說:昨晚我就看見你了,那時我心裡擔憂着,你可能是個麻煩人物。

    現在我确定我錯了。

    你比我想象的要麻煩許多。

     不過,老人說,那不是一個計劃,那是一整組龐大複雜的、許多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