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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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成,那其間代謝抽遞之快,現在的這個“他”,和多年前的那個自己,早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星體。

     許多年後,他努力回想當年的那個故事,好像是兩個青年,原本要去獵殺海豹,其中一人卻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參加一場印第安人的戰役。

    他記得那場戰役似乎是沿着一條河流,雙方死了非常多人,場面相當慘烈。

    不知在哪個關鍵時刻(他不記得了),年輕人悟出他正參加的是一場幽靈戰役。

    後來他回到故鄉,誇耀地把戰争的經過描述給他的族人聽,沒有人相信他說的。

    但當天晚上他就口吐黑汁死了。

     後來的記憶像找不到歸鄉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處,不知自己原來的面貌該是啥模樣? 他試着回想:那天夜裡,還有沒有别人進過他的房間?一些近距離的、像撕破的人皮裡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體,或是像少年時為了觀察“太陽黑子”,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着一根火柴熏燒敲破的啤酒瓶底那樣的悠緩時光。

    他記得女人的身體像浮潛時遭遇的魚群在他周身穿繞回遊(所以畢加索畫裡的那些女人絕對是處在做愛時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暫瞬間翻動,移形換位,變更那許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寫),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靜默時刻,女體的每一部位每一角度盡皆秀色可餐。

    無所謂之敏感帶。

    他有時俯瞰着觀察,有時置身在其中, 有時竟像用肩脊在馱背(女人強烈的氣味從他頭顱上方傳來),因為他們皆不斷在變動、移換着各自身體的造型。

    在那持續的、像牛奶河流(從各方來的水流朝着同一方向彙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蓋住底層的緩流,或是在較陡深的河床地形處形成旋渦)一般的沉醉時光,隻有一些突兀的、銳角切割的動作打斷了整件事的完整性。

    有一幕是,女人幫着他,兩人一起費勁地剝下那緊束在她胯骨和臀突間的“塑身褲”,但那件褲子像章魚吸盤一樣怎麼樣都脫不下來,女人喘着氣說:“我自己來好了。

    ”她先把絲襪脫下,再努力地扯下塑身褲,再把絲襪穿上,現在她又變成那個輕覆蟬翼,可以一層一層輕輕揭開的柔弱花朵。

    不會在過程中怵目驚心出現強力塑膠觸感的水蛭吸盤或蚯蚓的韌勁生殖環帶了……另一幕是,女人被他弄到整個身體都發熱融化的時刻,把她那白晳的喉頸仰起,一隻手拉着他的手,順着乳房上翻的弧線,讓他撫摸她的鎖骨、後頸、耳際、唇間,最後停在她那撐緊的喉頭。

     手指殘存的記憶。

    一晃即逝的念頭。

    那時他似乎摸到一個類似喉結的硬物。

     所以那個女體并不是他的妻子? 有這樣一種說法:這名哈紮爾使者死在哈裡發的宮廷裡,他的靈魂被颠倒過來,像一隻裡子翻轉向外的手套。

    他的皮被剝下後,經過鞣料處理和拼縫,好似一大張地圖,鋪在薩馬拉哈裡發宮廷裡的貴賓座上。

    另有一些史料這樣說:那名使者曾備受摧殘。

    還在君士坦丁堡時,他就不得不讓人砍去一隻手:希臘宮廷裡的一個大人物用黃金買下了紋在使者左手上的哈紮爾年表的第二部分。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說法……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紮爾人百科全書存在于世,為了獲得豐厚的錢财,使者徹夜伫立着,全身一動不動。

    他凝視着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宛如煙霞的銀白色樹頂,徹夜不眠。

    與此同時,希臘的文書錄事等人在一旁從他背部和腿上抄錄有關哈紮爾人的史料……使者言辭确切地說,哈紮爾文的字母是由各種菜肴名稱組成,而數字則用哈紮爾人衆所周知的七種不同的鹽來表示。

    他還留下這樣一句話:“哈紮爾人在他們自己的都城備受尊重,來到君士坦丁堡亦優待有加。

    ”其實,他還說了許多與紋在他皮膚上内容正好相反的話。

     ——帕維奇,《哈紮爾辭典》 我之所以在半世紀後,仍能背誦出那本童年令我痛苦不已,拗口贅舌漫篇不知其意的晦澀故事書裡的其中這一小段,或許就因那一段既孤寂又空曠的視覺性句子深深觸動我懵懂年紀心底的哀愁預感:“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紮爾人百科全書存在于世……徹夜伫立着,全身一動不動。

    他凝視着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宛如煙霞的銀白色樹頂,徹夜不眠。

    ”那像是我的寫照。

     也許在我父親的意志裡,那是他的,或我爺爺的故事。

    在那些颠倒迷離、欲睡不能的夢遊之夜,他傾身就着暗淡的燭光,将我爺爺睡在長方形棺木裡的白胖屍身作輕微的挪移,在腴軟的皮膚局部上紋刺“我們這一族的”,如煙消逝的,暗影層層聚集的,編織着謊言和誇大的孤兒哀感的遷移記事。

    我到長大至足以暗中将“我的記憶”與世界之事區隔分離、不緻驚惶恐怖的年紀,才發現我的同侪們,他們幼年時期的枕邊故事或童謠背誦教本,不外乎一些狐狸、熊、小鹿、睡美人或天鵝王子之類的簡單情節,或是“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克己複禮……”等等;無人如我在父親的嚴肅懲罰下,背誦一本“辭典”。

    我曾被夾手指、用燭油滴腳背、臀部被藤條打得皮開肉綻、寒冷長夜端坐在父親書房的小闆発不準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