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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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馬胡力的一件牛仔外套,一個月前還常常穿着出門做客喝茶,一個月後就破得補都沒法補。

    紮克拜媽媽便把它剪開,縫成一個裝鋁屜鍋的大圓包。

    再過一個月,大圓包又被剪成長條,縫了幾根用來拴小牛的結實的布帶子。

    普通羊毛繩對付不了那幫家夥,幾下就磨穿了,掙斷了。

     還在額爾齊斯河南岸時,家裡新買了一個閃亮的方形挂鐘,端正地挂在壁毯上,和擺在藍木箱上的影集一樣,是家庭裡最重要的裝飾物。

    可才遷到北岸,鐘就停了,換了電池還是不走,徹底成了裝飾物。

    碰巧當時斯馬胡力的表也壞了,我們便過了很久沒有時間的日子。

     這個鐘雖然壞了,但看上去仍堂皇端莊——玻璃罩完整明亮,邊框四面有波浪形的金色花紋。

    于是沒人想到扔掉它,一直擺設了一個多月。

    直到有天媽媽靈機一動,她卸開挂鐘後面的面闆,拆掉指針和機芯,插進去一張沙阿爸爸的相片、可可夭折的男孩的相片以及阿娜爾罕的照片——做成一個相框!再用袖子把玻璃擦得一塵不染。

    哎,一點兒不比買來的相框差! 總之,這個家裡所消失的物事全都是在損壞後,一點兒一點兒倒退着消失的,絕沒有突然的失去。

    至于突然丢失的事物,無論丢失多久,仍不能算是“失去”。

    如我的鏡子(被卡西這家夥三個月弄丢了三面),如卡西童年時代的一枚塑料戒指——它們此時仍面孔朝天躺在寂靜的山野一角,像一根針躺在深邃黑暗的海底。

    那不是“消失”,隻是“分離”而已。

     我們這個紅色細木欄杆支撐起來的家,褐色粗氈包裹着的家,不時收攏在駝背上、颠簸在牧道上的家,任由生活的重負如鍊軌車一樣呼啦啦碾過,毫不留情地碾碎一切脆弱與單薄。

    剩下來的,便不隻是堅固耐用的物事,更是一顆顆忍耐、踏實的心。

    誰都知道,牧人打的繩結兒很難解開,牧人編的牛皮繩最最結實耐用。

    連卡西捎給阿娜爾罕的一頁信紙,都會扭來扭去地疊成外人根本沒法拆開的花樣兒。

    阿娜爾罕捎進山裡的一個包裹,更是包得裡三層外三層,縫了千針萬線。

    此包裹在遞送過程中,哪怕曆經一切自然災害,在世上流轉五十年也絕對毫無破損。

     在冬庫爾,紮克拜媽媽對我說,下一次轉場的牧道更艱險,更漫長,建議我往下再别跟着走了,就留在冬庫爾算了。

    還建議我和阿依努兒一起生活。

    阿依努兒獨自帶兩個男孩生活,人口簡單。

    她又是最手巧的女人,編織出的花帶在這一帶無人可及。

     另外媽媽還認為阿依努兒家下遊的塔布斯家也不錯。

    他家人口也不多,家境富裕,氈房特别大。

    而且他家還有雙弦琴,可以天天彈給我聽。

     塔布斯和阿依努兒家雖然也有牛羊,每年也進山消夏,生産奶制品,但嚴格說來還算不得真正的牧民。

    他們夏天隻換一個牧場,冬天也不去沙漠中的冬牧場。

    家裡隻養牛,羊全托人代牧。

     對此我不是沒有猶豫過。

     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的确是艱辛的,可這世上真的會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嗎?真的會有輕易就能獲得的幸福嗎?連加依娜那樣的小孩都知道,面對辛苦、疼痛、饑餓、寒冷、疲憊……種種生存的痛苦,不能繞過,隻能“忍受”,隻能“堅持”。

    像阿娜爾罕那樣,脫離遊牧之路,将來與在城裡工作的男孩結婚,過上安定的生活。

    可從此後,她還是得付出另外的努力與忍受,面對另外的陌生而拮據的人生。

    說起來,都是公平的。

    隻有忍受限度之内的生活,沒有完全不用忍受的生活。

    “忍受生活”——聽起來有些消極,其實是勇敢的行為。

    在牧人的堅持面前,無論什麼樣的痛苦都會被消融。

    所以,哈薩克葬禮上的挽歌總是勸奉生者節制悲傷,彈唱歌手們也總是調侃懦弱,視其為愚蠢。

     我非常喜歡阿依努兒家所在的那條又窄又陡的幽靜山谷,喜歡她家門前草地上那架長長的花繃子。

    也喜歡塔布斯門前的小溪,喜歡他溫和而隐有渴望的眼睛。

    但是,我更想繼續走下去。

    長久以來,自己一直向往着真正的夏牧場——真正的寂靜與廣闊,充沛與富饒。

    況且已經熟悉眼下的生活了,已經開始依賴這種熟悉,已經舍不得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