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

關燈
在冬庫爾的短短一個月時間裡,我見過這個酒鬼不下十次,卻始終不知他家住在哪一塊,也沒見他放過羊趕過牛什麼的。

    除了附近的家庭主婦和年輕人外,就數他一天到晚串門最勤了,無所不至。

    大家也都能容忍——甚至是“習慣”,甚至是“尊重”——他的這一愛好,隻要不鬧事,由着他坐在自己家裡安安靜靜地喝去。

    如果家裡有洋蔥或野蔥的話,還會主動提供給他當下酒菜。

     離開冬庫爾之前,我們去南面二十多公裡外的一條山谷裡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婚禮,方圓百裡的人家都去了。

    一路上陸續有華服的騎馬人從岔道上拐進我們賀喜的隊伍。

    那個酒鬼不知什麼時候也加入了進來,彬彬有禮地與大家逐一問候,若哪個女人的馬镫不舒服,馬鞍沒放好,他會搶先上前幫忙調整。

    但他身邊卻沒有跟着其他家屬,看來隻有他一人參加婚禮。

    他的馬鞍後面空空的,沒像其他人那樣馱着大包賀禮。

     因為是穆斯林的婚禮,宴席上不會提供酒水。

    這家夥何苦白跑一趟呢?再一想,不對,就算是已經堕落了的酒鬼,也有參與集體活動的需求啊。

    酗酒是一回事,正正經經地度過傳統喜慶的日子,又是另一回事。

     婚禮結束,大家又一起往回趕。

    雨越下越大,他繼續主動照料大家,在隊伍裡前前後後跑個不停。

    大家都毫不客氣地受用着他的殷勤,就像平時他坦然地走進别人家氈房,一邊受用茶水一邊借寶地大過酒瘾時一樣。

     最後一次見到這個酒鬼是在去往深山牧場的搬遷路上。

    我們在中途的托馬得牧場駐紮了一夜。

    淩晨兩點多駝隊就出發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那片空蕩蕩的宿營地上。

    因為我的馬在頭天晚上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斯馬胡力和卡西分頭去找馬,媽媽獨自牽着駝隊上路。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棄置在空地上的空馬鞍上(偌大個家,隻給我留了具馬鞍!當時痛苦地想,要是再給我留個被窩該多好),面對漸漸發白的東方天空焦急地等待。

    所處的地勢很高,四面蒼茫,星空冰涼。

    很久後,沉暗的朝霧中才隐約浮出幾座近處的山頭。

    我冷得抖個不停,雙腳雖然套了一雙毛線襪和三雙厚棉襪,踩在大了四個碼兒的靴子裡,還是冷得快沒有知覺了,腳趾僵硬,動一下痛一下。

    四下冰霜滿地。

     突然記起午夜十二點大家剛起床的時候,看到不遠處加孜玉曼家宿營地那邊生起了一堆火,可能是專為她家正在月子裡的小母親和小嬰兒生的。

    我想,雖然火熄滅了很久,總還有些溫暖的灰燼吧?便摸尋過去。

    突然間,在模模糊糊的晨光中看到還有一個人也坐在那裡。

    我吓一跳,再走近一看,竟是那個酒鬼!天啦,他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的馬呢?他家也在這天搬遷嗎?怎麼這一路上都沒看到他家的駝隊? 顯然,他又醉了,埋着頭坐在灰燼邊燒黑的石頭上,嘴裡咕咕噜噜地念叨着,一身酒氣。

    我想了又想,還是硬着頭皮湊過去,坐在他對面。

    我用小樹枝撥動灰燼,看到還有幾粒灰燼明滅不已,便添了一根柴,趴在火坑上吹了半天,吹得滿臉都是柴灰,那根柴卻連一絲煙也沒冒。

     那個家夥雖然醉了,卻顯然明白我的舉動,便也俯下身子,殷勤地幫着猛吹了一下。

    我躲避不及,頓時撲了一身一臉的灰……更是心灰意冷到極點,不知還要這樣冷多久,不知道我的馬能不能找回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趕上駝隊……簡直快要哭了。

    于是這個人又叨叨咕咕地沖我說了些什麼,仔細一聽,居然是在安慰我“不要怕”。

    被一個醉鬼如此安慰,倒是人生第一次。

    之前最怕的就是這種人了。

     接下來他又扯着我不停抱怨哈薩克人的生活辛苦,搬家艱辛之類,口吻頗為悲哀。

     我一直沒搞清為什麼會在那樣的地方、那樣的時間遇到他。

    後來又想,他到底有沒有自己的家呢?有沒有牛羊?他究竟是不是牧民?他平日裡都靠什麼維持生活?我覺得他更像一個大家一起養活的公用幫工。

     對了,在湯拜其的馬吾列家小飯館(他又開拓生意了)裡,我還遇到過幾個酒鬼。

    小飯館裡隻有一張長條桌,我們坐在一端吃飯,他們在另一端大杯小杯地幹。

    因為有女士在場,每一個喝酒的人都為自己正在喝酒這件事向我們道歉,然後繼續喝,喝多了繼續道歉。

     馬吾列說其中一個人早上六點就過來喝了,一直喝到中午,喝空了一箱子酒。

     午飯後,這個酒鬼的妻子和哥哥氣勢洶洶來找人,冒着雨,拉扯半天才将其勸走。

    這酒鬼騎的是摩托車,另外兩個人騎馬,真是不明智。

    果然,摩托車沒開十米遠就翻了,他妻子氣得邊罵邊下馬去扶他。

    我看到他妻子的馬背上披着許多華麗的飾帶,馬鞍、馬鞭也裝飾得格外隆重。

    這家人一定很有錢。

    奇怪,如此酗酒,又如何發家緻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