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出現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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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多,越孤獨。

    在人山人海的彈唱會上,我更是孤獨得近乎尴尬。

     在冬庫爾,我們石頭山駐地寂靜極了,寂靜也掩飾不了孤獨。

    收音機播放着阿肯對唱,男阿肯咄咄逼人,女阿肯語重心長。

    卡西啧啧贊歎:“好得很!李娟,這個女人好得很!”我不知“好”在哪裡,更不知卡西情識的門窗開在哪裡。

     閑暇時候,總是一個人走很遠很遠,卻總是無法抵達想去的地方。

    隻能站在高處,久久遙望那裡。

     每次出門,向着未知之處無盡地走,心裡卻更惦記着回家。

    但是去了很久以後,回來看到一切如舊。

    羊群仍在駐地附近吃草,斯馬胡力和哈德别克仍躺在草地上一聲不吭。

     半坡上,三匹上了絆子的馬馱着空鞍靜靜并排站着。

    溪水邊的草地上,媽媽和卡西正在擠牛奶。

    看了一會兒,再回過頭來,斯馬胡力和哈德别克已經坐了起來,用很大的嗓門争論着什麼,互不相讓。

     我高高站在山頂,看了這邊,又看那邊。

    天色暗了下來。

    那時最孤獨。

     所有的黃昏,所有欲要落山的夕陽,所有堆滿東面天空的粉紅色明亮雲霞,森林的呼嘯聲,牛奶噴射空桶的嗞嗞聲,山谷上遊莎裡帕罕媽媽家傳來的敲釘子聲,南邊山頭出現的藍衣騎馬人……都在向我隐瞞着什麼。

    我去趕牛,那牛也隐約知道什麼。

    我往東趕,它非要往西去。

     媽媽在高處的岩石上“咕噜咕噜”地喚羊,用盡全部溫柔。

    氈房裡卡西沖着爐膛吹氣,爐火吹燃的一瞬間,她被突然照亮的神情也最溫柔。

     山坡下,溪水邊,蒲公英在白天濃烈地綻放,晚上則仔細地收攏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邊。

    潔白輕盈的月亮浮在湛藍明亮的天空中,若有所知。

    月亮圓的時候,全世界再也沒有什麼比月亮更圓。

    月亮彎的時候,全世界又再沒有什麼比月亮更彎。

    有時候想:也許我并不孤獨,隻是太寂靜。

     還是黃昏,大風經過森林,如大海經過森林。

    而我呢,卻怎麼也無法經過。

    千重萬重的枝葉擋住了我,連道路也擋住了我,令我迷路,把我領往一個又一個出口,讓我遠離森林的核心。

    苔藓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腳印坑裡立刻湧出水來。

    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出現在群山最高處,雲在側面飛快經過。

    心中豁然洞開,啪啪爆裂作響,像成熟的莢果爆裂出種子。

    也許我并不孤獨,隻是太熱情…… 無論如何,我點點滴滴地體會着這孤獨,又深深享受着它,并暗地裡保護它。

    每日茶飯勞作,任它如影相随。

    這孤獨,懦弱而微渺,卻又永不消逝。

    我借由這孤獨而把持自己,不悲傷,不煩躁,不怨恨,平靜清明地一天天生活。

    記住看到的,藏好得到的。

     我記錄着雲。

    有一天,天上的雲如同被一根大棒子狠狠亂攪一通似的,眩暈地胡亂分布。

    另一天,雲層則像一大幅薄紗巾輕輕抖動在上空。

    還有一天,天上分布着兩種雲,一種虛無缥缈,在極高的高處彌漫、蕩漾;另一種則結結實實浮遊在低處,銀子一樣锃亮。

     我記錄着路。

    那些古牧道,那些從遙遠年代裡就已經纏繞在懸崖峭壁間的深重痕迹。

    我想象着過去的生活,暗暗行進在最高最險之處,一絲一縷重重疊疊深入森林……那時的身體更鮮活,意識更敏銳。

    那時的食物和泥土難分彼此,肉身與大地萬般牽連。

    那時,人們幾乎一無所有,荒蠻艱辛,至純至真。

    但是,無論他們還是我們,都渴望着更幸福更舒适的生活,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我記下了最平凡的一個清晨。

    半個月亮靜止在移動的雲海中,我站在山頂,站在朝陽對面,看到媽媽正定定站立南邊草坡上。

    更遠的地方,斯馬胡力牽着馬從西邊走來。

    更更遠的地方,稀疏的松林裡,卡西穿着紅色外套慢慢往山頂爬去。

    這樣的情景無論之前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