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馬胡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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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權的絕對是斯馬胡力。

    紮克拜媽媽是名譽主席,兩邊都不太管事。

     斯馬胡力自己可以随意花錢,對卡西卻實施大棒政策,不間斷地克扣擠壓。

    卡西當然會奮起抵抗,她以喝晚茶的全部時間同斯馬胡力死纏爛打,不停把腳上的破鞋子伸到他鼻子下面給他看,又摟着他的胳膊甜蜜地哀求個沒完:“哥哥,給十塊錢,啊,我的好的哥哥,十塊錢就可以了……”用的還是漢語。

    但斯馬胡力絲毫不為所動,冷靜細緻地同她算了一晚上的賬: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卡西買過一雙鞋;又某月某日,阿娜爾罕給她捎來一雙鞋;接下來李娟又于某月某日送她一雙鞋……最後算出來:卡西三個月穿壞了八雙鞋。

    大家都笑她,都說:人家阿娜爾罕一年隻穿一雙鞋的。

    一直到大家都鑽進了被窩,還在取笑這件事。

    卡西極力辯解,氣急敗壞。

     但是第二天早上,當卡西黯然神傷地搖着分離機時,斯馬胡力走過來給了她五塊錢。

    下一次從城裡回來,他也沒忘給卡西買了一雙花裡胡哨的黃皮鞋。

     斯馬胡力多多少少還是顧家的。

    那次搬家經過險峻的哈拉蘇時,洗手壺的蓋子被駱駝晃丢了,從此洗手很不方便。

    不久後,這家夥放羊時在山道上居然撿到了一隻被别的駝隊遺落的鋁壺蓋。

    哎,運氣真好。

    他高興地帶回家,結果一比畫,太大了,足足大了兩号。

    于是他決定改造一番,興緻勃勃地翻出所有的工具,先把蓋子敲平,又沿邊剪掉一圈,敲敲打打個沒完。

    等我和卡西從加孜玉曼家串門回來,看到蓋子已經歪歪斜斜、擰眉皺眼地扣在洗手壺上了。

    我捏起那塊奇形怪狀的破鋁皮看了又看,說:“一個小時,就做了這個!”他很不好意思地笑。

     但無論如何,好歹是個蓋子啊。

    我們一直用了一個夏天。

    有客人來喝茶,一邊洗手,一邊好奇地打量那塊破鋁皮。

    有的人還會屈起食指敲一敲。

     後來我們去上遊兩公裡處的一家氈房做客,發現他家的茶壺蓋也是自己做的。

    令人欣慰的是,做得連斯馬胡力的都不如,淺淺擱在壺口上,煮茶時不停地掉進茶壺裡。

    後來在我們喝茶的時間裡又掉了五次。

     斯馬胡力熟悉家裡的每一隻羊,每一頭牛,每一峰駱駝。

    若哪天入欄數羊時大家發現少了一隻,他會立刻說出是黑臉白背的那隻還是一隻角長一隻角短的那隻。

    真厲害啊,一百多隻羊呢,難道他每一隻都能記住嗎? 傍晚大羊帶着小羊回家後,會有一段時間羊群隊伍非常散亂。

    它們三三兩兩在附近山頭走走停停,不肯向駐地靠攏。

    那時,李娟為了使羊群集中,山上山下滿世界亂追。

    跑過的路連成直線的話,富蘊縣都到了,累得夠嗆。

    而斯馬胡力隻需往空地上一站,嘴裡發出一些溫柔又輕松的嗚鳴聲,遠遠近近的羊群就會漸漸沉靜下來,無言地向他靠攏。

    我想他一定有着能使它們信任的力量。

     我記下了他的一些聲音—— 喚駱駝時:冒!冒! 喚牛:後!後! 喚羊:嘟兒……咯地咯地……(抿着嘴發出的低柔咕噜聲) 喚貓:麼西!麼西! 斯馬胡力很辛苦,常常深更半夜還在外面找羊。

    那些漫漫長夜裡,我們睡得最香甜最黑暗的時候,突然此起彼伏的咩叫聲漸漸響滿山谷。

    我們才知道斯馬胡力回來了。

    媽媽和卡西便從被窩爬出來穿衣出門接應他,幫他一起趕羊、分羊。

    但當大家瞌睡得實在起不來時,他也沒什麼怨言,自己一個人在月光下把小羊從母親身邊逮走,一隻一隻扔進欄裡。

    然後回家摸到暖瓶找到碗,一個人靜靜地沖茶吃馕。

     雖然還隻是個大孩子,但這個家若沒他将多麼沒安全感!他畢竟是男性,是充滿力量的。

    很多個夜裡,朦胧中聽到羊群那邊有騷動,班班低沉而警惕地吠吼。

    接着又有沉重的呼吸聲在氈房外面響起,越來越近。

    最後,有巨大的事物緊緊地靠到我腦袋邊,和我的臉隻隔了一層氈壁。

    我吓壞了——是什麼?野物還是牲畜?狼還是熊?那時候大家似乎都睡死了。

    我拼命推身邊的卡西,低聲喚她。

    但卡西沒給弄醒,另一邊的斯馬胡力倒醒了。

    他在黑暗中靜靜地說:“沒事。

    ”我就一下子放下心來。

    不知為什麼,那樣的時候竟如此信任他。